诗文:《赏析李白与杜甫》戴建业(中)

二十五岁左右的小伙子,离开了四川,“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诗题是《渡荆门送别》,首句便切到题面。“渡”交代是舟行,“远”和“游”贯通诗脉,全诗就是走水路时船过荆门,从蜀川远到楚国来壮游。接下来写的就是他远游楚国的所闻所见,中间四句是全诗最出彩的地方。“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那个时候的江汉平原不像今天这样,现在到处是棋盘一样的田地,当时那都是非常辽阔的沼泽地,他感到辽阔得没法形容。接下来,“月下飞天镜”写的夜景,“云生结海楼”写的昼景,都写得特别漂亮。晚上,月亮倒映在江中,像是天上飞来的明镜。晚上很美,白天更美,由于江汉平原的水蒸气很多,太阳一照,不断地折射反光,就出现一些海市蜃楼,实在是美极了。

李白这个四川佬,离开了老家,突然来到“楚国”,他的感觉好极了。在巴蜀盆地,睁眼闭眼都是山,正像他在《送友人入蜀》诗中说的那样,“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可舟一过荆门山,我的妈呀,一眼望不到头的平野,江流莽莽,平原苍苍,景象是那样新奇、那样刺激,他不仅没有一点乡愁,还特别激动快乐。

因为突然来到一个新的世界,他觉得前程似锦,满眼都是新奇、满心都是兴奋、满脸都是冲动,甚至恨不得要大叫:“‘楚国’真爽!真爽!”写到这里,好像前面六句和标题中“送别”两个字,没有丝毫关系,直到最后他才说“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这是谁送谁呀?是谁送他的“行舟”呢?

明末唐汝询在《唐诗解》中说:“题中‘送别’二字,疑是衍文。”就是说,“送别”是多余的两个字。清沈德潜也认为“诗中无送别意,题中二字可删”(《唐诗别裁集》)。一直到当代人还是觉得“送别”二字可以删去:“诗题中的‘送别’应是告别故乡而不是送别朋友,诗中并无送别朋友的离情别绪。清沈德潜认为‘诗中无送别意,题中二字可删’,这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上海辞书出版社《唐诗鉴赏辞典》)其实,是人们没有完全读懂这首诗,是我们没有“读懂”李白。既不是别人送李白,也不是李白送别人,是故乡水在送李白。所以标题的“送别”两个字不可以删,如果删了,最后这两句就没有根据了。

这首诗的前面六句,是写楚国的江汉平原如何开阔、如何美丽,但最后他说:“尽管外面世界非常精彩,我仍然热爱我的故乡,仍然感激我的故乡,故乡水不仅哺育我长大,今天它还送我远行。”古今诗论家都忽视了诗中的“仍”字,“仍”在这里是转折副词,是说外面的世界尽管迷人,“我”仍然热爱自己的故乡。这是一种积极健康的情感,既喜欢外面精彩的世界,也深爱生他养他的故乡。

有一个犹太思想家说过:一个人如果觉得只有故乡才特别甜蜜美好,那么这个人就是个刚出茅庐的新手;一个人如果觉得所有的地方都像故乡一样甜蜜美好,那么这个人就是强者;如果一个人觉得全世界所有的地方都是异乡,这个人可能就是个完人。按犹太思想家的话来讲,李白还算不上完人,还不是“perfect”,但李白毫无疑问是个强者。李白这首诗,感情豪迈、奔放、乐观,反映了盛唐气象。中晚唐以后,很少人能写出这样的诗歌来。再看杜甫的《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一读这首诗就知道,杜甫的诗歌,相较于李白的来看,已经开始变化了。李白的语言脱口而出,流动轻快,它的句法形式跟我们的口语比较接近,和散文比较接近。“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意脉非常流畅,上句是下句的因,下句是上句的果。

杜甫这首诗里连续用六个意象并列在一起,一个动词都不用,就出现了很多歧义。“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想象,对这六个意象进行多重拼接组合,可以拼成多种不同的画面,从语意讲也出现了很多种不同的解释。

譬如,可以把这两句说成:轻微的风儿吹拂岸上的细草,舟中的桅杆在夜晚孤零零地耸立。也可以把这两句说成:轻风吹拂细草的江岸,独立于夜中船上危樯。

总之,这六个意象之间没有动词、介词、副词,意象与意象之间也就没有固定的关系,读者可以把这六个意象进行任意拼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写得很深沉、很博大。由于平野非常辽阔,所以看到远处的天空就像接到地上来了一样;由于平野非常辽阔,所以星星就像要掉下来一样。大江不断地奔流,月光的倒影在江中不断地涌动。

拿两首诗的颔联对比一下,看看杜甫跟李白不一样的地方在哪儿。
先来说感觉,杜甫这两句仍然写得很沉雄、很低沉、很抑郁。“星垂平野阔”虽然意境阔大,但给人的感受低沉压抑。李白那两句写得开阔、写得轻快。再来看这两联的情状,李白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有坐在船中间的动感,是在船疾驰的时候写的;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写的是舟停靠江边时的那种静观凝视。另外,李白的是昼景,而杜甫的是夜景。

前四句写夜晚舟中所见,后四句写夜晚舟中所感。由于杜甫这时已经是中老年人了,他紧接着就写,“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他为什么突然由“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想到了自己?

杜甫这时已经离开三峡,来到湖北。他在社会上已经有名气了,但他是通过文章得名的,古代的读书人一开始没有哪个想当个著名作家,也没有哪个想当个著名诗人。

在这一点上,古人和我们很不一样。古人读书的目的首先是当官。如果实在当不了官,比如孔夫子,人家都不用他,那就回到家乡去,招几个学生当老师。我们现在叫孔子为教育家,因为他是第一个通过教书来养家糊口的人。

“名岂文章著”,他本来是想通过政治来得名的,但是很不幸成了一个诗人。古代很多文人并不想以“文”立名,连学者也鄙视文人,比如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就说“耻以文士得名”。“名岂文章著”写出了人生的无奈。

“官应老病休”,通常休官,不是因为老,就是由于病,而杜甫却是说了真话,是他的忠诚。在任左拾遗的时候,杜甫因房琯事,触怒唐肃宗,他可以说是“因忠获罪”,一提起休官,他就有点恼火。

说真话而被休官,政治上自然一事无成,写诗执着认真,“语不惊人死不休”,诗让他流芳万世。应验了“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在孤舟中看着江水奔流,心绪万千,想到他一生倒霉透顶,到老了还是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所以最后两句写得很凄凉,“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意思是说,“我杜甫如今很潦倒、很窝囊”。

一个人失意了,如果还年轻,还有很多未知数,凭运气,靠努力,说不定哪天就成功了,多少总是还有一点幻想,但如果到了四五十岁,什么都定了,咸鱼根本翻不了身,一辈子落得惨败,那就非常凄凉。

自己四处漂泊像是什么呢?茫茫天地中的一只沙鸥。这个时候的杜甫,有一份沉甸甸的痛苦。很多人比较李白和杜甫这两首诗。前者奔放豪迈,飞动流走;后者雄浑沉郁,凝重悲壮。

李白的这首《渡荆门送别》写得神采飞扬,少年得志,对未来充满幻想,非常乐观。而杜甫写《旅夜书怀》的时候,已经到了晚年。两个人所处的年龄阶段不同,一个是青年,刚刚走向社会、走向外界;另一个是老年,对未来都看得清楚了,有某种很强的失败感纠缠着他。

两个人性格也不同,李白非常热烈、张扬,杜甫很沉郁、很凝重。
这两首诗风格上的差异,既源于各自性格的不同,也因为它们各自产生的“时运”有别。李白“来从楚国游”的时候,大唐帝国还处于“盛世”,至少大部分诗人还沉浸在“盛世”的狂欢中。杜甫晚年仍然“忆昔开元全盛日”,边塞仍然捷报频传,诗人们还在高喊“不破楼兰终不还”,还在津津乐道“纵死犹闻侠骨香”。难怪李白一入楚国,夜晚有“月下飞天镜”,白昼有“云生结海楼”,满眼都是人间仙境。到杜甫乘船入楚的时候,正是国家经安史之乱后满目疮痍,他自己同样已是垂垂老矣,诗中出现“危”“独”“老”“病”字,给人孤独、病危的凄苦感受。
撇开两位诗人的气质个性,两首诗产生的时代相隔三四十年,各自创作的年龄也相差三四十岁,从这两首诗不仅能看出李杜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心境,也能折射出不同的社会,不同的时运。

当然,将这两首诗放在一起比较,还是因为它们有可比性,它们都气魄宏伟,都境界阔大,都表现了“盛唐气象”,只是分别表现了两种盛唐。


18.天地到底宽不宽?

李白很多诗都写得豪迈奔放,哪怕他处在人生的低谷,哪怕他的心情非常痛苦,他的诗情照样乐观,他的气势照样雄强。

当年皇帝诏他进京时,他忘乎所以地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看那神情,要多得意有多得意。不到三年就被同一个皇帝赶出了宫廷,你们能想象得到,此时此刻,他要多郁闷有多郁闷。但他可不是那种闷骚,一倒霉了就折磨自己,他一烦了就要纵声怒吼:“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痛苦了还要吼得天摇地动,这就是盛唐人的气魄,即使是在盛唐诗人中,除了李白以外,谁还能吼得这么有“力道”?

这两句也吼出了盛唐诗人对时代的感受,自己掉到了坑里,从来不怪路不平,只怪自己不小心,自己在考场落榜,在官场上跌跤,也不咒骂社会不公。一是他们心态很阳光;二是他们对社会还有信心;三是他们还比较天真。李白这两句是说,大道像天一样广阔,只是他自己太倒霉。只怨自己的命运不济,并不是社会的道路太狭窄。不仅李白是这样,盛唐其他诗人也是这样。大家来看看常建的《落第长安》:

家园好在尚留秦,耻作明时失路人。
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

进士考试落第,中晚唐的许多诗人都哭天抢地,甚至连韩愈也不能免俗,他几次落第后,那种垂头丧气的情绪,那种“摇尾乞怜”的样子,多少有点失态。当然,韩愈落第后的心态和神态,参加过高考的人都能理解。

盛唐的常建落第后,虽然有些怕乡亲们笑话,有些羞答答抬不起头来,但他的心态平和通达,对未来也乐观自信,他坦然地接受失败,还认定这是“明时”,也相信考官的公正,更难得的是他要挑战命运,几年后真的一考便中。再看看岑参的《送杜佐下第归陆浑别业》:

正月今欲半,陆浑花未开。
出关见青草,春色正东来。
夫子且归去,明时方爱才。
还须及秋赋,莫即隐蒿莱。

常建是写自己落第,岑参这首诗是劝慰落第之人。送下第人归乡而无半点失意沮丧,“春色正东来”“明时方爱才”“莫即隐蒿莱”不只是泛泛劝慰,也见出送者和别者对人生、对未来的达观豪迈之情。

到了中唐,孟郊多次落第,也觉得自己倒霉,你看他怎么写:“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他感到自己没路走,一出门就有碍。

两个人都写得好,但是对时代的感觉不一样,孟郊的就没有什么气派。李白是在埋怨,但他是埋怨自己,外面的“大道如青天”,只是“我独不得出”,不是世道不好,只是他的命不好。孟郊也是在埋怨,他怨自己的命不好,更怨这个世道糟。

你们现在应该明白李白诗歌为何这么有气势了吧?一个“出门即有碍”的,一个出门就撞了头的人,他觉得生存空间非常逼仄,他的心胸也会变得非常狭隘,再想想“大道如青天”,那是多么辽阔坦荡,他的精神自然就会浪漫,他的激情自然就会奔放,他的气势自然就会豪迈。

像李白这种浪漫、奔放、豪迈的诗歌情感,到了中唐、晚唐就很难找到。孟郊是一个典型,后面的人还有很多,比如贾岛、李贺。他们写的不再是黄河、长江、泰山、华山,而是庙宇、夕阳、青苔等阴森森的小意象,还有蚂蚁、枯树,是一种病态的诗情。

每到一个时代的末期,那些诗人对国家伤心透了,人心完全散了,他们写得就非常悲凉,一片绝望。比如杜牧,看起来很潇洒,“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好像他不痛苦,其实不是这样。他说:“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写得很难受,骨子里面很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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