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娜娜》左拉(中)

月亮消失了,夜空漆黑如墨,飘着冷飕飕的毛毛雨。窗户上那条亮光纹丝不动,就像是夜明灯的灯光。缪法双眼始终盯住上面,脑子里想好了一个计划:他去按门铃,不管门房怎么叫喊,迅速冲上楼,用肩膀撞开房门,在床上当场抓住他们俩,连彼此搂抱的胳膊都没来得及松开。但想到自己没有武器,他犹豫了片刻,接着决定用双手掐死他们。他把计划又考虑一遍,每一步都想得十分周密,觉得还是应该继续等一等,看看有什么迹象,把事情弄确实了再行动。这时如果出现一个女人的影子,他马上就按门铃。可是,一想到可能弄错,他心里就凉了半截。对方会说什么呢?他又狐疑起来,他老婆不可能在这个男人家里;这种想法真荒唐,根本不可能的事。然而,他还是站在那里,久久地等待着,眼睛老是盯住窗户,渐渐地视线模糊了,身体麻木了,软绵绵的有些坚持不住了。

又一阵骤雨。两个警察走过来,他不得不离开他避雨的门口。等两个警察消失在普罗旺斯街,他又走回来,淋得像只落汤鸡,浑身瑟瑟发抖。窗户上依然现出那条亮光。这次他正要离开,突然窗上闪过一个人影。那人影一晃即逝,他以为是看花了眼。但是,随即有接二连三的黑暗在窗上晃来晃去,这说明房间里有人在活动。缪法再次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地站住了,觉得胃里有一种被火烫了般难以忍受的感觉,现在他要等着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窗上飞快地晃过胳膊和腿的轮廓;一只巨大的手捧着一把水壶从窗口经过。一切都看得不很清晰,但他似乎辨认出了一个女人的发髻。他心里嘀咕:那好像是萨比娜的发型,但后颈似乎太粗。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无法做出决定。在犹豫不决、极度焦虑之中,他觉得胃真的疼痛难忍,不得不使劲顶住门,让疼痛减轻,浑身上下像个穷鬼似的瑟瑟发抖。尽管如此,他双眼还是死死盯住那个窗口,满腔的怒火渐渐化成了道德家的幻想:他看到自己当上了议员,正在对议会发表演说,慷慨激昂地谴责荒淫纵欲,宣布社会已经大难临头。这种幻想使他轻松了许多。但窗口的影子消失了,大概他们又上床睡了。而他呢,依然盯住那窗口,等待着。

三点钟敲响,接着是四点钟。缪法不能够离开。阵雨来时,他就躲进门口的角落里,两条腿被溅得湿漉漉的。街上再也没有任何行人。他两眼那么固执、愚蠢地盯住窗口,被那条亮光刺得生疼,不得不时不时闭一会儿。又有两次,窗口现出晃动的人影,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端着一把巨大的水壶,但两次又一切重归平静,那神秘的灯光依然照亮着窗口。影子也许会更频繁地出现吧。缪法一再推迟采取行动的时刻,这时脑子里又产生一个新想法,使他冷静下来了:现在他只需在这里等到妻子出来,是萨比娜他不会认不出来的。这种办法最简单,不会闹出丑闻,又能把事情真相弄个水落石出。他只要待在这里就成。他心里充斥着多种乌七八糟的想法,但他现在唯一感觉到的,就是弄明事情真相的隐约愿望。但是,在这门下久久地等下去,他实在无聊得发困,为了分分心,就试着计算他要等待多少时间。萨比娜必须在将近九点钟到达火车站。这就是说,他要等待将近四个半钟头。他很有耐心,想象着自己要在这夜间永久等待下去,觉得倒是挺有趣,所以决心一等到底。

突然,那条亮光消失了。这个十分简单的事实,对缪法来讲却无异于一个出乎意料的灾难,一件令人恼火、令人困惑的事情。显然,他们熄了灯,要上床睡觉了。已经这种时刻,这是合乎情理的事情。但是,缪法很气恼,因为现在那窗户变得黑乎乎的,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他继续望了一刻钟,就离开那扇门,在人行道上来回溜达,一直溜达到五点钟,不时抬头看一眼那窗户。窗户一直死气沉沉,有时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他仿佛看见玻璃窗上有人影晃动。他非常疲劳,人处于麻木状态,连自己在街角等待什么也忘记了,脚下不时绊住一块街石,猛地一惊,才清醒过来,浑身直打寒战,似乎连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了。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操心。既然这些人睡了,就让他们睡吧,何苦去管他们的事?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些事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样一想,他心里的一切烦恼,连同他的好奇心,统统都消失了,只想这事儿拉倒吧,赶快去什么地方轻松地喘口气。街上越来越冷,不堪忍受,他两次走开了,又拖着脚步走回来,然后又走得更远了。完了,一切都完了。他一直朝大街走去,再也没回头。

他沿着一条条街道,垂头丧气地走着,贴着墙根,走得很慢,总是迈着同样的步子,鞋跟踏得街石咚咚响。他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打转,每碰到一盏路灯,影子先是渐渐变大,然后渐渐变小。他仿佛躺在摇篮里被摇晃着,完全沉浸在这机械的运动里。就是后来,他也根本说不清楚自己经过了哪些地方,只知道自己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好几个钟头,像在一个马戏场里绕圈子似的。只有一件事他还记得很清楚:他的脸贴在全景胡同那扇铁栅栏门上,双手抓住铁栏杆。至于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自己也讲不清楚。他没有摇晃铁栏杆,只是尽量朝胡同里张望,心情激动不已。但是,他什么也没看见,整条阒无一人的过道完全淹没在黑暗之中,从圣马克街刮进胡同里的风,带着地窖般的潮气迎面向他扑来。他待在那里不肯离去。后来,他从梦中惊醒过来,大为诧异,心里嘀咕,在这种时分,自己跑到这里来寻找什么?竟然怀着如此强烈的兴趣,紧紧地贴住铁栅栏,铁栏杆都嵌进脸里去了。于是,他又游荡起来,心中充满绝望和极度的悲伤,像是被什么人背叛了,从此要孤零零一个人待在这黑暗中了。

天终于破晓了。冬夜过后这灰暗的黎明,映在巴黎泥泞的街道上,显得十分凄凉。缪法回到了新歌剧院建筑工地旁边几条正在修建的宽阔街道。铺了灰泥的路面,被大雨浇湿,再给马车碾来碾去,变成了烂泥塘。他根本不看脚踩在什么地方,只顾朝前走,脚下踩滑了,赶紧稳住别跌倒。天越来越亮,巴黎醒来了,街上出现了一队队清洁工和一群群上班的工人,这给他带来了新的惶惑。他的帽子水淋淋的,浑身泥浆,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人们无不好奇地打量他。他钻进脚手架下,靠在架子上躲了好长时间,头脑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意识,就是知道自己是一副可怜相。

他在生活中碰到些许的烦恼,碰到一点点障碍,就赶紧走进教堂,跪下来,让渺小的自己膜拜于万能的主脚下,虔诚地祈祷一番,走出教堂时,他总是变得坚强了,准备抛弃人世间的一切浮华,一心一意追求灵魂的永生得救。可是今天,只是当下地狱的恐怖再次攫住他时,他才战战兢兢地向上帝祈祷;各种淫乐侵蚀了他的灵魂,娜娜妨碍了他尽教徒的本分。现在想到上帝,他自己也不免吃惊。为什么在这场可怕的危机之中,在他脆弱的人性濒于彻底崩溃的危机之中,他没有马上想到上帝呢?

教堂里冷森森的,昨天夜里断了暖气,高高的拱顶下弥漫着从彩绘玻璃窗渗进来的水汽。侧道还沉浸在黑暗之中,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听见朦胧的黑暗中有脚步声,那是某个刚醒来的管堂职员很不高兴地趿着旧鞋子在走动。缪法呢,失魂落魄般撞在一堆横七竖八的椅子上,心里沉甸甸的直想落泪,走到一个小神龛的栏杆前面,在一个圣水缸旁边扑通一声跪下。他双手合十,恨不得能在热情的冲动下献身。可是,他只是嘴里念念有词,他的思想已经逃逸,又到了外面,沿着一条条街道走着,一刻不停,仿佛被一种不可抗拒的需要鞭挞着。他一遍又一遍祈祷:“啊,上帝,救救我吧!啊,上帝,请不要抛弃你的创造物,不要抛弃前来听候你审判的创造物!啊,上帝,我爱戴你,请不要让我死在你的敌人的手里!”没有任何回答,只有黑暗和寒冷包围着他,远处仍不断传来那旧鞋拖地的声音,妨碍他祈祷。他只听见这个令人恼火的声音。清晨的教堂空荡荡的,还没有人打扫,更没有会使空气稍稍变暖和的望早弥撒的人群。于是,他扶住一张椅子站起来,膝盖骨嘎巴响了一声。上帝还没有来到教堂里。

他不自觉地回到了娜娜家,在门口滑了一跤,感到眼泪又要涌出来,但对命运并不愤激,只觉得浑身无力,心里痛苦。他的确已经精疲力竭,淋了太多的雨,挨了太多的冻。娜娜家的门关闭着,他只好等待门房来开门。上楼的时间,他露出了笑容,这个小窝已经使他浑身暖洋洋、软绵绵的,他马上可以伸伸懒腰,睡上一觉了。

她跳下床,匆匆忙忙穿上裙子,光着脚,披散着头发,身上的睡衣经过一夜的颠鸾倒凤,已经皱巴巴的,有些地方撕破了。“怎么!又是你!”她叫起来,脸涨得通红。她被怒火激得跑出来,本想亲自把他赶出大门,但一见他那副可怜兮兮、垂头丧气的样子,还是产生了一丝怜悯。“喔唷!你这浑身上下好干净啊,我可怜的狗!”她用比较温和的口气说道,“发生了什么事……嗯?你想去捉奸,结果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

娜娜一下子气昏了头,神经质地抽泣得说不出话来。说穿了,这真是欺人太甚。这些事与她有什么相干呢?不错,她出于好意,尽量用委婉的方式让他知道这件事。

到了街上,两人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兄弟情谊,彼此默默地握了一下手,然后转过背,拖着沉重的脚步,各走各的路,远去了。

这楼梯旁边阴森森的墙壁,令人禁不住打寒战。他们同时抬起眼睛,都看见了对方。伯爵衣服上仍沾满泥巴,脸色苍白,神色慌张,显然是在外面鬼混刚回来。伯爵夫人看上去则像乘坐了一夜火车,精疲力竭,困顿不堪,头发散乱,眼睛下面呈现黑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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