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娜娜》左拉(中)

一张瘦长的脸,布满深深的皱纹,呆板得毫无表情,身体骨瘦如柴,一件白袖子蓝绸上衣像披在一个木头架子上。

娜娜收回目光,俯视场地中央,只见草地上摩肩接踵挤满了人,全都踮起脚尖,有些爬到马车上,个个兴奋不已,你推我搡,伸长脖子张望;马发出阵阵嘶鸣,帐篷在风中呼啦啦响,骑马的人驱马在徒步者中间奔驰,而徒步者纷纷拥向围栅,趴在上面观看。娜娜转向另一边,朝看台望去,人们的脸都变小了,密密麻麻的人头五颜六色地挤满了过道、阶梯和平台,在蓝天的衬托下,现出黑压压一大片人的轮廓。

在辽阔的天空下,十万如痴如狂的观众,像虫子般蜂聚在这片土地上。突然,一阵欢乐的气氛使他们大为兴奋。隐进云层里一刻钟的太阳又出现了,阳光普照着大地,一切重新大放光明,妇女们的阳伞像无数金光闪闪的盾牌,罩在人群的头顶。人们向太阳欢呼,笑逐颜开地向太阳举起双臂,仿佛要拨开乌云似的。

一面黄红两色旗在旗杆顶上迎风招展。参赛的马由马夫牵着,一匹匹到达起跑线,骑手跨在马鞍上,手臂抬得整齐一致,在阳光下闪烁着一个个亮点。

吕西尼昂是一匹深枣红色大马,体态无可挑剔,但由于娜娜引起的普遍惊异,几乎没有人注意它。人们从未见过娜娜这样好看,阳光照耀之下,这匹栗色的小母马浑身金黄鲜艳,宛若一位金发少女,在阳光下像一枚崭新的金路易闪闪发亮,胸部深凹,头颈轻盈,背部雄健而感觉灵敏。

娜娜慢慢地环顾四周,只见脚下的马和人波涛般起伏,像一片人头攒动的海岸,在跑道两旁被赛马的旋风卷得动荡不宁;远处,骑师像强烈的闪电划破地平线。她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和一匹匹马屁股渐渐远去;在迅疾奔驰中伸长的马腿,渐渐地变短,变小,最后变得像头发丝那样纤细。

四匹马闪电般迎面奔驰过来了。大家感觉到它们越来越近,仿佛听见一种喘息声、一种鼾声由远而近,一秒钟比一秒钟更清晰。人群猛冲到围栅跟前。马还没到,人们就从胸膛里发出经久不息的呼喊,这喊声动地而来,犹如大海波涛汹涌。这是一场规模巨大的赌博最后的激烈较量,十万观众都抱着一个想法,都迫不及待想看看这些马奔跑过去之后自己运气如何,因为这些马在奔驰中带有数百万金钱。大家你推我挤,攥紧拳头,张大嘴巴,每个人都想着自己,每个人都用嗓门和手势驱赶自己的马快跑。整个人群的喊声,从穿礼服的胸膛里发出的喊声,滚滚而来,越来越清晰。

在马镫上立起来,马鞭扬得高高的,狠狠地抽打着娜娜。这个干瘦的老小孩,那张冷酷、呆板的脸,仿佛喷射着火焰。在狂热的、大胆的冲动之下,凭着克敌制胜的意志,他将自己的毅力贯注给这匹小母马,催得它口吐白沫,两眼血红,腾跃向前。几匹马带着天崩地陷般的啸声冲了过去,人们屏住了呼吸,耳边风声呼呼,而裁判却异常冷静,两眼盯住标杆,等待着。跑马场上回荡着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这时,全场沸腾,如海潮汹涌。娜娜!娜娜!娜娜!这喊声此起彼落,越来越洪亮,其势如暴风骤雨。

一些男人又蹦又跳,狂呼乱叫;另一些男人神经质地大笑不止,一边往空中抛帽子。跑道的另一边,体重测量处的围地内也欢声雷动;看台上沸沸扬扬,在拥挤不堪的人头顶上,隐约看得见空气在颤动,像一炉炭火看不见的火苗,在一张张小小的、激动不已的脸上,在一双双挥动的胳膊上,在像黑点似的眼睛和张开的嘴巴上燃烧。这狂潮般的热情经久不息,不断高涨,一直席卷了远处的小径深处,扩散到聚集在树荫底下的人群之中,甚至波及皇家看台,那里也一片激动,皇后热烈鼓掌。娜娜!娜娜!娜娜!这喊声在光辉灿烂的阳光中飘荡;阳光像金色的雨洒在人群眩晕的头顶上。娜娜不知道怎样表达激动不已的快乐心情,抬头看见小路易坐在博德纳夫肩头上,便一把搂住他,吻起来。

娜娜一直听着人们呼喊自己的名字,整个平原不断把回声送到她耳朵里。这是她的人民在向她欢呼,而她挺立在阳光下,披散着星辰般的头发,穿着与天空一样的蓝白两色袍子,俯视着她的人民。

拥向娜娜的马车周围的男人越来越多。车上的一帮人狂呼乱叫够了,只有乔治还继续扯着嘶哑的嗓门在叫喊。香槟酒喝光了,菲力普便领了几个跟班,向各饮料棚跑去。娜娜的宫廷不断扩大,迟迟不肯来的人也被她的胜利吸引过来了;人群不断拥过来,使她的马车成了整个草坪的中心,她的子民在狂热的冲动之下,最后竟尊她为神——爱神王后。

等香槟酒送到,娜娜便举起斟得满满的酒杯,车上车下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大家又起劲地高喊:娜娜!

这些上流社会的人蜂拥而至,却一个个表现得像下等人一样粗俗、愚蠢。大家在彩灯下挤作一团。黑色礼服,奇装异服,袒胸露肩的女人,还有不怕脏的旧袍子,全都挤成一堆,旋转着,叫嚷着,个个醉得东倒西歪,大耍酒疯。隔三十步远,就听不见铜管乐队的演奏。谁也不跳舞,只顾胡说八道,在一堆人一堆人之间传些无聊的话。谁都想显得滑稽可笑,可是怎么胡闹也不能如愿以偿。


十二

她还是吻了吻圣母像;那圣母像还带着她的肉体的温热,像一道驱除死亡的符咒。一想起死亡,她就惧怕得浑身冰凉。她去梳洗间也非要缪法陪伴不可。她一个人在里面待一分钟,即使门开着,也会害怕得直打哆嗦。缪法重新上床躺下之后,她还在卧室里徘徊。把每个角落察看一遍,稍微听见一点儿响动就吓一跳。她在一面镜子前停下来,一看到自己的裸体,就像往常一样把一切全忘了。可是这一回,看到自己的乳房、腰肢和大腿,她越发害怕了,不由得抬起双手,久久地摸着自己脸部的骨头。“人死了样子可难看了。”她有气无力地说道。她使劲挤压双颊,让眼睛瞪得很大,使上下颌收缩进去,想看一看自己死后是什么模样。

【我的书评】
尽管人们常说即使再漂亮的皮囊也无法抵挡时间流逝的力量,最终会皱纹密布变成一堆白骨,但至少曾经见证过她的美,并用相机拍下了她一生中莲花盛开般最美丽的时刻,将她的青春风采留存在了记忆的胶卷中,千百年后还能让后人一睹其绝世风采。


【原文】
伯爵仿佛看见娜娜躺在坟墓里,长眠了百十来年,只剩一堆白骨。他赶紧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起来。

娜娜怀孕已三个月。她一直以为是月经不正常。布塔雷医生表示怀疑,后来明确宣布她怀了孕。娜娜非常烦恼,说什么也要隐瞒这件事。她那神经质的恐惧症,心情的极度忧悒,都与这件事有点关系,因为她像没有结婚的姑娘一样,怀了孕怕羞,硬将它瞒住,严守秘密。她觉得这是一个可笑的事故,有损她的声誉,人家会取笑她。怎么搞的!简直是恶作剧,真倒霉!她本来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怀孩子了,却又惹上身来了。她惊愕不已,她的性器官竟紊乱到如此地步,明明你不想要孩子了,并且拿这玩意儿做了别的用途,它却偏偏又给你怀上了孩子!大自然的力量,还有她在寻欢作乐时勃发的庄严的生育能力,当她在周围撒播死亡时却让她怀上的这条生命,这一切无不令她恼火。难道人就不能免除这许多麻烦,而随心所欲地生活吗?这小家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她根本说不清。啊,天哪!让她怀上这孩子的男人,除非有着高尚的思想,才会承认这孩子是他的;实际上谁也不会承认这孩子,他将妨碍所有人,一生肯定不会有什么幸福。

“将近四点钟太太开始肚子疼。我见她进了梳洗室很久不出来,就进去看,发现她晕倒在地上,真的,先生,倒在地上的一摊血里,就像被人暗杀了似的……我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挺生气,太太该把自己的倒霉事告诉我才对……当时恰巧乔治先生也在场。他帮助我把太太扶起来,但一听到流产两个字,他自己也难受起来……真的,从昨天以来,我一直感到心神不定!”

他们听到头一句话,就惊叫起来,不可能!大概是开玩笑吧!而后,他们变得严肃起来,望着房门,摇着头,现出厌烦的样子,再也不觉得好笑了。有十一二位先生坐在壁炉前低声闲聊,一直待到半夜十二点钟,他们都是朋友,每个人都暗自寻思父亲是不是自己。他们似乎彼此原谅,个个表情尴尬,都像做了蠢事。然后,他们一个个把背一弓,这事儿与他们谁也不相干,是娜娜自找的。哎,这个娜娜真让人吃惊!谁想得到她居然会开这样一个玩笑!他们一个个蹑手蹑脚走了,似乎这屋子里死了人,在这里不宜谈笑。

楼上的客厅里只剩下萨丹,躺在一张长沙发上,嘴里叼着香烟,两眼望着天花板。事情发生之后,整个公馆慌成一团,只有她冷冰冰地生闷气。不时耸耸肩膀,说些恶毒的话。佐爱从她面前经过时,还是喋喋不休地对伯爵说,可怜的太太真是吃尽了苦头。萨丹干巴巴地甩出一句话:“这才好呢,让她吸取点儿教训!”

痛苦哽住了他的嗓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到这间病房,但进来后感情受到触动,不由得抽噎起来,将头埋在被子里,试图抑制痛苦的迸发。

伯爵又肯定地点点头。又是一阵沉默。这间充满痛苦的房间,笼罩着沉郁的寂静。昨天夜里,伯爵参加完皇后举行的晚会回到家里,收到了萨比娜写给她的情人的信。他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脑子里不停地胡思乱想怎么报仇。今天一早就从家里跑了出来,强压下想宰了妻子的强烈愿望。到了外面,六月风和日丽的早晨,驱散了他满脑子乌七八糟的想法,他来到了娜娜家,就像以往一样,每当生活中出现了不堪忍受的事情,他就来到这里。只有在这里,他才能让自己的痛苦发泄出来,愉快而怯懦地听娜娜安慰自己。

“亲爱的,你想知道你为何这样苦恼吗?……这是因为你自己也对你妻子不忠。不对吗?你经常在外面过夜,不会仅仅为了消磨时间吧。你老婆可能起疑心。那么,你能拿什么话指责她呢?她只要回答说是你给她做出了榜样,就可以堵住你的嘴……喏,亲爱的,这就是为什么现在你在我这里气得跺脚,而不是在自己家杀掉那对奸夫淫妇。”娜娜这番话一针见血,说得缪法垂头丧气,又重重地跌在椅子上。

娜娜并没说要与伯爵断绝关系,而是劝告伯爵两边讨好,在老婆与情妇之间充当老好人,让她们平分秋色,从而保持平静的生活,不给任何人造成烦恼,就像在不可避免的乱糟糟的生活中,能得到恬适的睡眠一样。这丝毫不会改变他们俩的生活,他依然是她最宠爱的宝贝,只是他来的次数要稍少一点,把不和她一起合欢的夜晚让给伯爵夫人。

此外,除了娜娜提出的种种新要求,伯爵自己家里也是极度奢靡。伯爵夫人从丰岱特回来之后,突然变得追求奢侈生活,大讲上流社会的享受,把他们的财产挥霍殆尽。人们已开始议论,说她心血来潮,挥金如土,家里除旧布新,完全换了排场,花了五十万法郎装修米罗梅尼尔街那座旧公馆,服饰也极度奢华;大笔大笔的钱消失了,融化了,也可能送了人,伯爵夫人都没想到过问一下。有两回,缪法斗胆提出来,想知道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伯爵夫人面带微笑,神情古怪地盯住他,使得他不敢再问,生怕她把事情挑明了。他经娜娜牵线,接受达盖内做女婿,主要的想法就是可以把爱丝泰的嫁妆减少到二十万法郎,而且免除了其他一切筹办事项;那些全由小伙子自己承担,他出乎意料地达成了这门亲事,还是挺高兴的。

舞会已经开始。乐队被安置在花园里一扇敞开的窗户外面,正演奏一首华尔兹舞曲。轻盈的节奏飘进客厅,变得柔和了,在空中急速回旋。花园在威尼斯彩灯的映照之下,朦朦胧胧,看上去仿佛大了不少,草地边上支起了一顶紫色帐篷,里面设了一个酒菜台子。所演奏的舞曲,正好是《金发爱神》中那支浪荡的华尔兹,其中夹杂着淫荡的笑声。它的声波渗透了这座古老公馆的每个角落,销魂的震颤令墙壁发热,仿佛是从街上吹来一股肉欲之风,将这座气派非凡的公馆死气沉沉的整整一个时代一扫而光,把缪法家族的过去,把在这座公馆里沉睡了一个世纪的荣誉和信仰,刮得无影无踪。

萨比娜一身洁白的衣裙,镶着非常漂亮的英国针钩花边,显得年轻、愉快,为自己的美貌得意扬扬,总是挂在脸上的微笑带点自我陶醉的神色。站在她身边的缪法,则显得老迈,脸色有点苍白,但也带着微笑,神态安详而庄重。

华尔兹舞曲敲响了一个古老家族的丧钟,将长期聚敛的财富付之一炬,化为灰烬;此时此刻,无形的娜娜柔软的肢体在舞场的空中伸展,她身上的香味飘溢在暖烘烘的空气里,和着音乐放荡的旋律,像酵素一样渗进上流社会的肌体,使之发酵腐烂。

幽暗的卧室里还有一股淡淡的乙醚味,他们多情的笑声停止,热风鼓荡着窗帘,窗外大街上传来孩子们的嬉戏声。由于时间紧迫,他们完事儿之后开了几句玩笑就分别了。冷餐酒会结束后,达盖内马上偕同妻子,出发度蜜月去了。


十三

客厅的天花板上,映着一抹行将消失的落日淡红色的余晖;红色的帷幔,宽大的坐榻,油漆的家具,还有随意乱放的刺绣、铜器和瓷器,已经在黑暗中沉睡。黑暗似绵绵雨水,渐渐淹没了每一个角落,牙雕不再熠熠生辉,金饰不现璀璨夺目。

伯爵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盯住地板,刚才看见的情形还使他发呆。他并没有愤怒地大喊大叫,只是浑身瑟瑟发抖,就像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东西一样。这种无言的痛苦触动了娜娜,她试图安慰伯爵。

她在缪法的脚旁蹲下,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探究着他的目光,想弄清楚他是否对她抱着强烈的怨恨。随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镇定下来,变得更加娇媚可爱了,一本正经地用充满善心的口气,说明了最后一条理由。

他再也不相信娜娜赌咒发誓表示绝对忠实于他那一套了。过了一夜,娜娜就可能再次欺骗他;他之所以继续维持这种痛苦的爱情,只是出于一种怯懦的需要,出于对生活的恐惧,担心没有娜娜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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