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娜娜》左拉(中)

她们便把一直仔细撩起的裙子放下,任凭它在人行道上拖着,沾满灰尘也在所不惜,只顾扭动腰肢,迈着碎步,慢悠悠地走着,穿过大咖啡馆门前灯火辉煌的地段。她们高挺着胸部,放声大笑,回首顾盼,向转头看他们的男人频频飞眼,像在自己家里,毫无顾忌。她们的脸蛋给粉扑得白白的,嘴唇给口红抹得红红的,再加上涂成青色的眼皮,在夜色中,颇像露天市场上廉价的东方珍珠,有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魅力。直到十一点钟,她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心情十分愉快,不时有鲁莽的男人踩掉她们的裙子的边饰,她们就冲着他们的背后骂一声“该死的笨蛋!”。她们亲热地与咖啡店的侍者打招呼,在一张桌子前停下来闲聊,有客人请喝咖啡时,就高兴地坐下来,一边慢慢地呷着,一边等待戏院散场。但是,如果夜深了她们还没有往拉·罗什福科街带回两趟客人,她们就变成了下贱妓女,拉客的方式也粗野起来。在行人渐渐稀少的林荫大道旁边,黑乎乎的树底下传来激烈的讨价还价和撕扯声。这时也会有些体面人家,父母带着儿女从大道旁经过,他们见惯了这类事,一般并不大惊小怪,而是若无其事地、慢吞吞地走过去。

许多妓女守在一家家咖啡馆门口不肯离去。这里是夜巴黎最后一个明亮而热闹的角落,是达成一夜合欢交易的最后一个公开市场;从街的一头到另一头,三三两两的男女毫不掩饰地讨价还价,就像在一家妓院时时对外开放的走廊里一样。有些夜里,她们空手而归,那么两个人就要吵架。长长的洛莱特圣母街黑灯瞎火,冷冷清清,只有一些女人的影子在游荡。这是本街区最后一批居民回家的时候,那些一夜没拉到客的妓女,可怜巴巴的,窝了一肚子火,仍不甘心,在布雷达街或丰台纳街拐角处,拖住几个醉醺醺的酒鬼,扯着沙哑的嗓门与他们讨价还价。不过,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从一些体面先生手里捞到金路易。这些先生在跟她们上楼的时候,总是把勋章摘下来揣进口袋。

潮湿的晚上,湿润的巴黎像一间不整洁的大卧室,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气味。萨丹知道,这种湿热的天气和那些不三不四的角落散发的恶臭,会使男人骚躁不安。她专门注意那些衣着最讲究的男人,从他们暗淡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他们的骚躁。肉欲的疯狂仿佛席卷了整个巴黎。不过,她也有点胆怯,因为最体面的男人往往都是最卑鄙无耻的。揭下表面的油彩,便暴露出赤裸裸的兽性,贪得无厌而又非常挑剔,淫乐的方式精而又精。

这些上流社会的人竟会荒淫无耻地陷入腐化堕落,娜娜感到吃惊,因为她还抱有成见,尽管萨丹正在让她抛弃这些成见。正如她在闲聊时一本正经地问的,这样说来就没有道德可言了吗?从上到下,大家都在堕落的泥坑里打滚。唉!从晚上九点钟到凌晨三点钟,整个巴黎多半乌烟瘴气。娜娜用嘲笑的口吻大声说,如果能向所有卧室里看一眼,一定会看到一种很有趣的情景:小人物们个个神魂颠倒,尽情淫乐;各处的大人物全都一头扎进肮脏的勾当里,比什么人都扎得更深。娜娜大长了见识。

萨丹对这种下流的淫荡生活直言不讳,使娜娜心里感到极不是滋味。她想起自己当女明星时那种喜剧般的淫乐,而现在她看到自己周围这些姑娘,沉迷于这种淫乐而一天天走向毁灭。

一听到有人提起法律,她就害怕得发抖;在她心目中,法律是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是男人们掌握的报复手段。他们可以借助于法律来结果她的性命,而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为她辩护。

警察局有好几份附有照片的妓女名单,警察在抓人之前都要查看,凡是有保护人的妓女,他们是不能碰的,但娜娜还是害怕得发抖,总是看到自己被警察连推带拖抓走了,第二天就被拉去审讯,坐在被告席上。想到这些,她感到又恐慌又羞愧,虽然她能毫无顾忌地经常在男人面前脱得一丝不挂。

冯丹对她越是恶言相加,她越是默默地忍受,从自己对热恋的坚贞不渝中尝到了苦涩的乐趣,觉得自己非常崇高,非常深情。自从她出卖自己的肉体来养活他之后,她更爱他了;她在外面感受到的全部劳累和全部厌恶,就是爱他的代价。他简直成了她花钱买来的癖好,成了她不可或缺的需要,他的耳光的刺激使她再也离不了他。

娜娜擂了一刻钟门,房里甩出来的就是这句粗话,像回声似的,她猛擂一下,里面就嘲讽似的甩出来一句。最后,冯丹见她不肯罢休,便猛地将门打开,抱着双臂,傲慢地站在门口,依然用冷酷而粗鲁的口气说道:“他妈的!你有完没完?……你到底要什么,嗯?成心不让我们睡觉是不是?没见到我今晚有客人吗?”

房间里的确不止冯丹一个人。娜娜瞥见意大利歌剧院那个矮小的女人在里边,已经穿上睡衣,亚麻色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双眼睛像钻出的两个窟窿,笑盈盈地站在娜娜花钱买的家具之间。冯丹向前迈出一步,样子很可怕,伸出一只钳子般的大手,吼道:“滚,不然我就掐死你!”

娜娜听到这句话,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很害怕,就逃走了。这回轮到她被赶出了大门。狂怒之中她蓦地想到缪法。

上了床,她立刻把娜娜搂在怀里,让她平静下来。她再也不愿听到冯丹的名字,每当她的女友要说出这个名字,她就吻她的嘴,不让她说出来,同时假装生气,噘着漂亮的小嘴。她披散着一头秀发,模样儿真像一个妙龄少女,无比妩媚,令人动情。在她情意缠绵的拥抱下,娜娜渐渐揩干了眼泪。她深受感动,以亲热的爱抚回报萨丹。两点钟敲响了,蜡烛还没灭,两个女人有说不完的情话,不时压低声音轻轻地笑。


几分钟间,只听见演员含糊不清地念台词的声音。他们几乎不做动作,声音连抑扬顿挫都没有,免得疲劳。他们要表达某种意愿时,就向大厅扫几眼。他们面前的大厅,像一个大洞,里面飘浮着朦胧暗影,犹如一间没有窗户的、高高的谷仓里飘荡着微尘。大厅里没有灯,仅仅被舞台上昏暗的灯光所映照,仿佛正在昏睡,连轮廓都看不清,显得凄凉而令人不安。天花板上的画全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中。舞台左右两侧的包厢,从上到下垂挂着巨幅的灰布,用以保护墙饰。一切都苫上了罩布,包丝绒的栏杆也盖上了长条的布罩,整个楼座像裹上两层裹尸布,灰不灰白不白的,隐约呈现在黑暗中。所有一切都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只分辨得出一个个黑洞洞凹陷进去的包厢,正是它们勾勒出每一楼层的轮廓,包厢里的座椅像一个个黑点,外面包的大红丝绒看上去都是黑色。大吊灯完全放了下来,它的水晶坠子占据了整个正厅前座,就像剧院准备搬迁,观众都一去不返了似的。

博德纳夫完全失去了自制力,把手杖抡得像风车一样转,像牛一样喘着粗气,嚷道:“他妈的!给我闭上你的鸟嘴……就是听了你这些馊主意,我们白白浪费了一刻钟。

他假装漠不关心,现出冷冰冰的样子。他犯不上去作践一个他曾经爱过的女人,但实际上,过去的热恋转化成了仇恨,他一想起从前娜娜对他的耿耿忠心,想起她妩媚动人的外貌,想起他由于兴趣极端反常而抛弃的那段共同生活,心里就充满了怨恨。

娜娜慢慢地又征服了他,先是通过对她的思念,接着是意志薄弱地怀念她的肉体,后来又产生了几乎像父爱般深沉的、新的专一的感情。决裂时那令人痛心的一幕渐渐淡忘了。

他耳朵里不再听见娜娜把他赶出门、拿他妻子通奸的事来羞辱他的声音。这一切都成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言辞,而在他的心坎上存留着剧烈的绞痛,这疼痛使他越来越感到胸闷气短,都快要憋闷死了。他不时产生一些天真的想法,认为当初如果他真心实意地爱娜娜,她也不至于背叛他的。他陷入了难以忍受的忧思之中,觉得自己非常不幸,恰如忍受着旧的创伤的煎熬。不过,煎熬着他的,再也不是那盲目的、迫不及待的、顺从一切的欲望,而是对这个女人的无比惋惜之情,是一种只有她,只有她那令他魂牵梦萦的头发、嘴唇和肉体才能满足的渴求。每当想起她的声音,他的肢体就微微战栗。他时时渴望再得到她,怀着锱铢不让的吝啬,又怀着无限的柔情。

他发现梯井里竟是这样明亮,而且异常安静,与他从前一天晚上所看到的大不一样:那天晚上,这梯井里弥漫着煤气烟雾,散场的演员楼上楼下奔跑,踩得楼梯咚咚直响。现在,所有化装室都冷冷清清,各层的走廊都空空荡荡,见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任何声音。十一月份淡淡的阳光,从楼梯侧旁方形的窗户里,洒进一片片橙黄的光辉,映照出空中飞舞的尘埃,使整个梯井从上到下,更显得死一般寂静。这里远离纷扰,如此安静,缪法感到高兴,放慢脚步拾级而上,尽量使呼吸恢复平匀,因为他的心脏正怦怦乱跳,担心等会儿自己会像孩子一样唉声叹气,涕泗滂沱。

小小的化装室门窗紧闭,充满阳光,暖洋洋的,空气潮润,特别宁静,听不见外边的任何声音。在这安谧之中,只听得见那只金丝雀尖尖的鸣啭,像远处一支笛子吹奏着颤悠悠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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