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他们住到了一起,并非经过深思熟虑,而是在蜜月的热恋中突然决定的。娜娜大发雷霆,硬把伯爵和银行家赶出大门的第二天,感到自己周围的一切都要塌下来了。她的处境一目了然:债主马上就要拥进她家的前厅,甚至干涉她的爱情,扬言要拍卖她的一切,如果她不顺从的话;为了让他们把四件家具留下来,就得没完没了地与他们争吵,直吵得头昏脑涨。
两天之中,她卖掉了能够出手的一切,包括小摆设、珠宝首饰等等,然后带着一万法郎不知去向,连招呼都没对门房打一声,像一头扎进水里逃走了,没留下一点踪迹。这样一来,那些男人就再也不会来纠缠了。
可是娜娜控制不住自己。她沉醉在爱情之中,处子般的脸红红的,始终笑嘻嘻的,脉脉含情,一双眼睛总是盯着冯丹,用各种各样的昵称唤他,什么“我的小狗”“我的小狼”“我的小猫”等等,当他递水或盐给她时,她就侧转身子吻他的嘴唇,吻他的眼睛、鼻子和耳朵,碰到什么地方吻什么地方。如果冯丹抱怨她,她就用巧妙的策略,装得像挨了打的母猫一样温顺、娇柔,回过头来,悄悄抓住冯丹的手,捏住不放,还亲一下。她非得摸一下属于他的东西不可。冯丹弓着背,乖乖地接受她的爱抚。肉欲的快感使他的大鼻子不停地翕张。
冯丹问她还翻腾不翻腾,威胁说,她要是再翻腾,就再给她一记耳光。说完,他吹灭蜡烛,仰面一躺,立刻打起呼噜来。娜娜把脸埋在枕头里,低声啜泣着。仗着力气大耍威风,真可耻。但她着实害怕了,冯丹平常那副滑稽的模样,刚才变得真吓人。她的火气消掉了,像是那记耳光使她平静了下来。她不敢碰冯丹,身子紧贴靠巷子那边的墙壁,尽量把地方让给他。她虽然面颊火辣辣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但人疲乏得浑身酥软,驯服中困顿不堪,就是有蛋糕屑也感觉不到,最后甚至睡着了。早晨她醒来时,赤裸的双臂搂住冯丹,紧紧地贴在胸前。他不会再打她了,不是吗?永远不会了。她爱他爱得太深,挨他的耳光也心甘情愿。
于是开始了一种新生活。从此半句话不对劲,冯丹就掴她的耳光。她给打惯了,次次都忍受着,但有时也大喊大叫,威胁冯丹;冯丹推得她贴住墙壁,说要掐死她,她又软了下来。通常,她倒在一张椅子里,呜咽五分钟,过后就把一切忘到了脑后,又快活起来,又是唱又是跳,满屋子跑来跑去,飘摆的裙子窸窣作响。然而,最糟糕的是,现在冯丹整天在外边,不到半夜不拢屋。他经常去咖啡馆会朋友,娜娜容忍一切,战战兢兢,温柔体贴,只担心埋怨他两句,他就会一去不回。
有的年纪还轻,脸色十分苍白,情态慵困,姿色撩人;有的人老珠黄,体态臃肿,皮肤松弛,在接客以外的时间,再也不在乎别人看到她们这副模样。在人行道上,行人都回头看她们,但她们没有一个露出一丝微笑,全都行色匆匆,像一般家庭主妇,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根本不把男人放在眼里。
娜娜几乎每次来的时候,总发现萨丹躺在床上。萨丹早晨下楼去买了菜回来,总感到困顿不堪,往床边一歪,又睡着了。白天,她总是东歪西倒,在椅子上打瞌睡,直到天黑掌灯时分,才清醒过来。娜娜觉得在萨丹家待着很愉快,往乱糟糟的床上一坐,什么事也不用干,地板上随便扔着脸盆,头天晚上在外面溅满泥的裙子,沾得沙发上尽是泥点子。她们在一起没完没了地闲聊,推心置腹;萨丹穿着睡衣,趴在床上,脚跷得比头还高,一边抽烟,一边听娜娜讲。有些下午烦愁难解之时,她们就买苦艾酒来喝,按她们自己的说法是“为了忘却”;萨丹也不下楼,甚至裙子也不穿,走到楼梯口,趴在栏杆上,叫小门房去买酒。小门房是个十岁的小妞儿,她立刻送上来一杯苦艾酒,一边偷偷地打量萨丹裸露的腿。
娜娜渴望能和人聊聊这些事,最后把自己如何一次次挨耳光的事也全都抖搂出来了。上个礼拜,她的眼睛被打肿了;昨天夜里,冯丹还因为找不到拖鞋,一巴掌打得她栽倒在床头柜上。萨丹听了这些,一点不感到奇怪,依然吐她的烟圈,只是偶然停下来插上一句,说遇到这种情况,她总是把头一低,让那位先生和他的耳光统统扑打空。两个人津津有味地谈着这些挨打的事,快活,痴迷,把已经谈过上百遍的那些蠢事闲扯个没完,沉湎于屈辱地挨揍之后浑身软绵绵、火辣辣、疲乏无力的感觉之中。
娜娜仔细端详一下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有着深栗色的头发,一张长脸,紧抿的嘴唇隐约浮着一丝微笑,看上去完全可以说是上流社会的一位贵妇,只是显得拘谨了些。
大部分客人都是四十岁上下,一个个体态肥硕臃肿,因为生活放荡,脸上的皮肉都松软下垂,连嘴都给遮得看不见了。在这一大群胸部鼓凸、大腹便便的女人中间,也有几个苗条漂亮的姑娘,她们举止放肆,但还透露出几分淳朴的天性,全是从低级舞场挑选出来的新手,由一位女顾客带到洛尔餐馆来的。而整个餐馆里肥胖的女人们,一闻到她们的青春气息,就全都坐不住了,你推我搡,像一群不安分的老光棍,在她们周围围成一圈,大献殷勤,争相买甜食给她们吃。
她们来这里聚会,是为一种反常的性欲所支配,个个炫耀着身上价值数十万法郎的宝石首饰,却来这里吃每份三法郎的晚餐,使那些穷馊馊、脏兮兮的女孩子又惊奇又眼馋。她们大声交谈着,带着一串串清脆的笑声跨进门来,就像从外面带进来一片阳光。
娜娜很喜欢人家给她写情书,尤其喜欢那些表达爱情的豪言壮语、海誓山盟。一收到这类信,她就念给大家听。乔治的笔调冯丹已经很熟悉,并且十分欣赏。但这天晚上,娜娜很害怕吵架,便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接过信,不耐烦地草草看了一遍,就扔到一边。冯丹在窗玻璃上敲着归营号的节奏,这么早就上床睡觉,他觉得很无聊,又不知道怎样打发这个晚上。突然,他转过身来说道:“我们立刻来给那小子写回信怎样?”惯常,娜娜的回信总由冯丹代笔。冯丹竭力卖弄文笔,信写好之后,就高声念给娜娜听,娜娜欣喜若狂,搂住他亲吻,一边大声说,只有他才能写出这么动人的词句。他听了不免眉飞色舞。于是,两个人都兴奋起来,爱得如胶似漆。
他聚精会神地写了一个多钟头,不时停下来,两手捧住头,推敲、润色每一句话,搜索枯肠,找到一个情意绵绵的词语,就露出会心的微笑。娜娜静静地待在一旁,已经喝了两杯茶。最后,冯丹把写好的信念一遍,用的是舞台上那种夸张的语调,间或还加上一个手势。他一共写了五页,其中谈到在“藏娇屋”别墅度过的甜蜜时光,“那段时光像沁人心脾的芳香,将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他发誓“将永远忠实于那个爱情的春天”。最后结尾时他宣称,他唯一的愿望,就是“重温那段幸福”。
他得意非凡。可是,娜娜太笨了,还是心存疑虑,没有扑过去钩住他的脖子大声叫好,这便铸成了大错。她只是觉得这封信写得还不错,如此而已。这可得罪了冯丹。她既然不喜欢他写的信,岂不是可以另外写一封吗?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把一些倾诉爱情的句子颠过来倒过去地念,然后相互拥吻,而是两个人都冷冰冰的,待在桌子的两头。不过,娜娜还是给他倒了一杯茶。
座钟才指到十点钟,吵架也是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冯丹气鼓鼓的,冲着娜娜劈头盖脑谩骂开了,同时对她提出种种指责,一条接一条,根本不给她还口的机会。他骂娜娜又下流,又愚蠢,是个放荡透顶的烂货。接着,他就拿钱的问题大做文章。
他那可鄙的吝啬本相全部暴露出来了。娜娜给镇住了,惊慌失措,赶紧从写字台里把剩下的钱全拿出来,送到他面前。到目前为止,钥匙就插在放钱的抽屉上,他们俩谁要花钱谁到里面取。
娜娜挨了耳光,但嘴还挺硬。于是,冯丹向她猛扑过去,好一顿拳打脚踢。不一会儿,娜娜像往常一样,再也顶不住了,只好脱光衣服,哭着上床躺下。冯丹直喘粗气,正想跟着上床,突然瞥见桌子上由他执笔写给乔治的那封信,便仔细把它折好,转身冲着床上的娜娜恶狠狠地说道:“这封信写得很好,我亲自投进邮筒,我可不喜欢反复无常……别哼了好不好,烦死人了!”
正伤心啜泣的娜娜,立刻屏住了呼吸,等冯丹躺下时,她气也不敢出,翻身扑到他怀里,呜咽起来。他们之间每次打架总是这样结束。娜娜生怕失去冯丹,忍气吞声地总想弄明白,不管怎样,他还是属于她的。冯丹两次傲慢地把她推开,但是,这个女人用一双泪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像一条忠实的狗向他摇尾乞怜,加上她无比温柔的拥抱,终于激起了他的性欲。他装出宽大为怀的样子,但绝不俯就她,而是听凭她抚摩自己,听凭她千方百计向他求欢,让她明白,像他这样的男人,要得到他的宽宥,花点力气也是值得的。可是,完事儿之后,他又突然不安起来,担心娜娜是在哄骗他,是想把放钱那个抽屉的钥匙要回去。这时,蜡烛已经熄灭,他觉得有必要重申自己的意志。
自打这天晚上起,他们俩越来越难以在一起生活了。一个星期从头至尾,只听见耳光声,像时钟一样嘀嗒嘀嗒,调节着他们的生活。娜娜被打惯了,竟变得像上等织物那样柔软。耳光使她的皮肤越发细嫩,肤色白里透红,摸上去光滑,看上去发亮,比从前更加漂亮了。
她经常咒骂这个粗野的家伙,尤其指责他没有教养,那神气,俨然她自己是一位体面女性,论所受的良好教育,谁都比不上她。
娜娜以盲目的热情爱着她的心肝宝贝,爱着她亲爱的小狗,同时为此付出了代价,重新陷入了最初堕入风尘时那种卑贱的处境。她像当野鸡时那样趿着旧鞋子,在街上到处转悠,到处游荡,为的是赚一枚一百苏的银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