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缪法现出一副焦急的样子,倒反而不慌不忙起来,沉吟了半晌,才抬起变得严肃的脸来,而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则成功地流露出一丝忧伤。
缪法热切地端详她片刻,然后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板上。娜娜现出不耐烦的样子,说了一句:“哎!别像个小孩子好不好。”可是,缪法已经像个小孩子了。他跪在娜娜脚下,一把抱住她的腰肢,搂得紧紧的,脸埋在她的双膝之间,恨不得钻进她的肉体里去。这样感觉到她的肉体,感觉到她薄薄的衣裙下柔软的四肢紧紧贴近自己,他突然止不住全身痉挛,像发热病似的直打哆嗦,疯狂地挤压她的双腿,仿佛要与她融为一体,压得那张旧椅子嘎吱乱响。在这间天棚低矮的小化装室里,在过去的香粉散发的酸臭味中,他被肉欲煎熬得低声啜泣着。
我演荡妇演腻了。总演荡妇,人家会真以为我肚子里只有荡妇的货色呢。总之,这令人感到屈辱,因为我看得很清楚,他们都认为我缺乏教养……哼!小宝贝,他们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当我想显得高贵时,我自然会变得娴雅!……不信,你瞧瞧好了。
娜娜不再多费口舌与他争论,却伸出两只娇小的手,捧住他的头使之微仰,然后俯下身子,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印了长长一个吻。缪法感觉到像有股电流传遍全身,他在娜娜的身子底下瑟瑟颤抖,神魂颠倒,眼睛闭合。吻完,娜娜将他拉起来,只说出两个字:“走吧。”缪法挪动脚步朝门口走去。但是,当他要跨出门槛时,娜娜又扑上去搂住他,装出谦卑而温存的样子,仰着头,用下巴像母猫似的在他的坎肩上蹭来蹭去。娜娜雨点般在缪法的手上、脸上印满了吻,直吻得他热血沸腾,然后把他推到门外,自己喘了一会儿。
由于虚荣心受到伤害,他苍白的脸抽动起来,气得嘴唇也变薄了,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内心的冲动想掩饰也掩饰不住。他普吕利埃乃是观众崇拜的偶像,居然饰演一个只有两百行台词的角色!“为什么不叫我扮演端托盘送信的听差?”他尖酸地质问道。
有些连名字都叫不上,上面全蒙上了一指厚的灰尘,有些都辨认不出来了,有些缺了口,有些破碎了,五十年来演戏的废道具,统统堆放在这里,散发着难闻的废铁味、破布味和潮纸板的气味。
他心急如火地想说服这两位先生,竟然得意忘形,手里捏着蛋杯,模仿起娜娜的动作来了。福什里惊愕不已地望着他,心里明白了,不再生气。伯爵感觉到了他那既嘲讽又怜悯的目光,脸微微一红,停住了。
罗丝哆嗦起来,脸色苍白,两只娇小的手攥得紧紧的。她两眼盯住丈夫,憋了满肚子怒火。平常遇到生意上的问题,她向来对丈夫言听计从,任由他与经理们和她的情人们签订合同。这时,她只是喊叫了一声,这喊叫声像一根鞭子,抽在米尼翁的脸上。“啊,瞧你!真是个窝囊废!”。
她装成正直女人的样子,一副高贵的派头,想让这帮人吃一惊,向这些愚蠢的家伙证明,她只要愿意,会比谁都显得娴雅。可是,她差点儿露出了本相。罗丝一瞥见她,就向她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结巴道:“你,总有一天我要再见到你的……这笔账非算不可,你竖起耳朵听清楚了!”面对这突然袭击,娜娜把什么都忘了,差点两手叉腰,破口大骂。不过,她控制住了自己,像一位险些踩到橘子皮的侯爵夫人,以夸张的方式,尖声尖气地说道:“哎!什么?你疯了吧,亲爱的。”罗丝气得脸都变了样。当她与米尼翁一前一后离去时,娜娜依然保持着优雅的风度。
福什里脸色阴沉,气得直跺脚,又下不了决心离开剧院。他的剧本完蛋了,他得想法补救才行。这时,娜娜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子,拉得他靠近自己,问他是否觉得她真那么狠心肠。他的剧本嘛,她又不会把它吃掉。这句话逗笑了福什里。
下楼到了人行道上,明亮的阳光刺得他们直眨巴眼睛,一个个像在地窖里吵了三个小时架,神经紧张兮兮的,一到阳光下全都一副傻呆呆的模样。伯爵筋疲力尽,头脑空空,与娜娜一起登上马车。
一个月后,《小公爵夫人》首场演出,娜娜遭到惨败。她的表演非常拙劣。她本来希冀获得高雅的喜剧效果,结果却使观众发笑。观众倒没有喝倒彩,因为他们觉得挺有趣。罗丝·米尼翁坐在一个侧包厢里。每当她的敌手登场,她就尖声尖气地大笑,引得全场都笑起来。这是报复的开始。因此,晚上娜娜与缪法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见缪法闷闷不乐,就怒气冲冲地说道:“哼!多么恶毒的奸计,这一切全是忌妒……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根本不在乎!难道现在我还需要他们吗?……你瞧吧,凡是嘲笑过我的人,我要叫他们跑到这里来,趴在我面前舔地板。是的,我就是要演个贵夫人让你的巴黎看看!”
十
娜娜于是乎成了时髦女郎,靠男人们的荒唐和堕落生活的寄生虫,具有贵夫人派头的高等妓女。这崛起是突然的,但不可逆转。从此她跻身于著名风流女人的行列,处于众人瞩目的地位,为金钱醉生梦死,凭美貌放肆卖弄风情。她顿时傲然卓立于要价最高的妓女们之中。她的照片展示于橱窗,她的名字见诸报端。当她乘坐马车从大街上驶过时,行人都扭头观望,呼叫她的姓名,其激动之情,比得上百姓向他们的女王致敬;她呢,身着轻飘飘的衣服,悠闲地半坐半卧,脸上挂着愉快的微笑,金色的纤纤鬈发,宛若毛毛雨丝,飘拂着涂蓝的眼圈和抹红的嘴唇。奇妙的是,这个胖姑娘,在舞台上是那样笨拙,扮演正经女人是那样滑稽可笑,可是在闹市中扮演千娇百媚的女子,却如鱼得水。你看她腰肢水蛇般柔软,衣着那样和谐,仿佛自然天成,真是妩媚动人,风姿绰约,颇似一只矫捷的纯种母猫,不愧为风尘女子中的佼佼者,美丽迷人,桀骜不驯,像一位权力至高无上的女主宰者,将巴黎踩在脚下。她堪为表率,贵夫人们都模仿她。
空地上正雨后春笋般冒出一座座建筑。她天生要过穷奢极欲的生活,加之当过巴黎的街头妓女,本能追求时髦漂亮,所以她提出的设想令建筑师感到惊讶。总之,她并没有把公馆糟蹋得太厉害,甚至使富丽堂皇的家具增色不少,只是某些方面略显浅薄和华丽刺眼的痕迹,露出了昔日那个站在商店的橱窗前面胡思乱想的卖花女的马脚。
卧室旁边的客厅里,五光十色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布置巧妙,美不胜收;墙衣是浅玫瑰红,即褪色的土耳其玫瑰红丝绸,上面织有金线,把沿墙摆放、来自不同国家、风格各异的许多摆设,衬托得分外醒目,有意大利珍品收藏橱,西班牙和葡萄牙小箱子,中国小宝塔,精巧的日本屏风,还有瓷器、青铜器皿、织锦和细针钩花边挂毯;扶手椅宽大似床,长沙发深得像放床的凹室,人坐在里面,浑身软绵绵、懒洋洋的,油然联想到后宫里那种昏昏欲睡的生活。小客厅的基本色调是暗黄褐色,融合着绿色和红色。
通过一扇几乎总是敞开的门,可以望见梳洗室,里面全是大理石和镜子,有洁白的浴缸、银水壶和银脸盆,还有水晶和象牙饰物。透过垂落的窗帘,照进熹微的白光,被紫罗兰的香味熏得仿佛充满了蒙眬的睡意。这撩人的紫罗兰香是从娜娜身上散发出来的,整个公馆,直到院子里,到处沁出这种香味。
为这所房子配置必需品可是一件大事。娜娜当然有佐爱可以调遣。这位女仆愿为娜娜发迹效尽犬马之劳,对自己的预见深信不疑,几个月来一直默默地盼望着娜娜暴发之日的到来。现在,佐爱得意非凡,成了公馆女管家,一边谋求自己发财,一边尽心竭力照顾太太。不过,一个女仆已经不够了,还需要一个膳食总管、一个车夫、一个门房和一个女厨子。此外还要安置马厩。
毕竟太轻浮,好事一来就把复仇的打算抛到了九霄云外。平常除了生气,她就是如饥似渴地盘算着怎样花钱,还有就是天生地蔑视不断拿出钱来,让她穷奢极欲、挥霍无度的男人;见到情人破了产她就得意。
他似乎疯狂地渴望破产,觉得把家产中最后一批金币拱手送给整个巴黎垂涎三尺的这位妓女,是无上荣耀的事情。他也接受了娜娜的条件,让她完全自由,仅在规定的日子来接受她的爱抚,甚至连热切地要求她发誓的那份天真都没有。
佐爱总管一切,任何错综复杂、出乎意料的事情,她都应付自如;整个家布置得像个舞台,运转得像个大机关,而且一切非常准确,所以头几个月,没有发生任何冲突和故障。只是太太经常轻率冒失,头脑发热,假充好汉,给佐爱造成的麻烦实在太多。因此,这位贴身女仆渐渐地也就抓得不那么紧了,而且她发现,越是混乱之时,即太太干了傻事需要补救之时,她越是可以捞到好处。每当这种时候,礼物就雨点般落下来,她就趁浑水大摸金路易。
在被残酷地分隔一年之后,他渴望触摸娜娜的肉体,所以一边讲他自己的情况,一边就禁不住伸手抚摩她,捏住她的双手,然后将自己的手伸进她宽大的睡袍衣袖里乱摸,一直摸到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