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现在,娜娜这个名字像回声似的,响彻前厅的各个角落,而且等待越久,呼唤的声音越来越高,欲望越来越强烈。这戏到底还开演不开演?不少观众掏出怀表看时间;迟到的观众不等马车停稳就往下跳;一群群观众离开人行道进入剧院。闲逛的人慢步穿过煤气灯照亮的空地,伸长脖子往剧院里张望。一个顽童吹着口哨走过来,在剧院门口的海报前停下脚步,扯开嗓门怪声怪气地喊道:“喂!娜娜!”随即趿着破拖鞋,屁股蛋儿一扭一扭地走了,引起一片哄笑。一些衣冠楚楚的绅士也跟着喊起来:“娜娜,喂!娜娜!”人们你推我挤,检票处吵了起来,喧哗声越来越响,只听见嗡嗡的人声里这里呼唤娜娜,那里要求娜娜。一种愚陋的思想、粗俗的性感支配了人们的头脑。
现在整个剧院灯火辉煌,枝形水晶吊灯长长的煤气火苗,放射出黄色和玫瑰色的光芒,从拱顶上折射下来,把一层的正厅照得通亮。座椅石榴红的绒罩布闪闪发光,黄色的墙壁金光夺目;天花板的色彩过于强烈,但下面各种浅绿色的装饰,使耀眼的金光变得比较柔和。舞台前那排脚灯升高了,强光突然射到大红幕布上,像着了火似的;幕布又厚又垂,有着童话里的宫殿般的富丽堂皇,与台口两边粗陋的框壁适成鲜明对照。金色的框壁现出一条条裂纹,露出了里面的泥灰。场子里开始热起来。乐师们对着乐谱架调整乐器,笛子发出轻快的颤音,号角像在低沉地叹息,小提琴悦耳的声音在沸沸扬扬的人声之上飘荡。所有观众都在说话,你推我搡,冲锋似的争占座位。外面的走廊里更是拥挤不堪,无尽的人流好不容易才通过各道门拥进场子。人们相互打招呼,衣裙相互摩擦;在连续不断的女人裙子和帽子中间,夹杂着黑色的男人燕尾服或长礼服。一排排座位渐渐坐满了人,就见这里露出一个女人特别显眼鲜艳的衣服,那里一个轮廓秀气的头低下珠光熠熠的发髻,一个包厢里露出一角白若凝脂的肩膀。大多数女人安闲地坐在座位上,懒洋洋地摇动着扇子,一边观看拥挤的人群。前座的一些年轻绅士站在座位旁,敞开坎肩,钮孔上别着栀子花,戴手套的手举着望远镜。
他旁边坐着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顶多十七岁,看样子是个逃学的中学生,瞪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福什里打量他时还冲他微微一笑。
这时,乐队指挥将指挥棒一挥,乐师们开始演奏序曲。还不断有观众进来,场子里乱腾腾的局面有增无减。都是专门看首场公演的观众,每次总是这些人,其中不少是亲密朋友,彼此重逢,笑容满面。一些老观众,见面就打招呼,随随便便,轻轻松松,连帽子也不脱。整个巴黎——文学界、金融界、娱乐界的巴黎全在这里,还有许多新闻记者,为数不多的作家,交易所的投机家,数量比良家妇女多的烟花女子。总之,这是奇特地聚集于一堂的一批人,其中有形形色色的天才,却受到形形色色的恶癖戕贼,每张脸上都流露出同样困乏、同样兴奋的神色。福什里经不住表弟问这问那,就指点他看各报社和各俱乐部的包厢,然后一一向他介绍戏剧评论家。其中有一个形同槁木的瘦子,两片薄薄的嘴唇,俨然是一副爱恶语伤人的样子;尤其是一个胖子,一副挺憨厚的样子,懒洋洋地靠在旁边一个淳朴的姑娘肩头,用充满父爱的目光深情地注视着她。
从上面的楼座传来有力的嘘声。序曲已经开始,人还在不断进来。迟到者迫使整排人站起来为之让路;包厢门开关得砰砰响;有人在走廊里扯开嗓门争吵。说话声一刻不停,恰如黄昏时分一大群麻雀叽叽喳喳。场子里一片混乱,人头攒动,手臂挥舞,坐下的人尽量想把腿脚伸得舒服些,站着的人硬是伫在那里想最后向全场望几眼。正厅昏暗的后排传来愤怒的“坐下!坐下!”的呼喊。一种激动的情绪传遍了全场:终于就要看到这个名字如雷贯耳的娜娜,看到全京城议论了一个星期的娜娜了。
她又瘦又黑,像一个又丑又可爱的巴黎顽童,无论身体和相貌,都不配演这个角色,但她丑中颇显示出魅力,仿佛她本身就是对她所扮演的角色的讽刺。她上场时唱的曲子和歌词都非常蹩脚,意思是埋怨战神想抛弃她去追求爱神。她唱得十分拘谨,有点羞答答的,但充满轻佻的暗示,挑逗得观众兴奋起来了。
随后,观众的热情低落了。接下来几场戏十分沉闷乏味。直到老演员博斯克头戴一顶大得出奇的王冠,扮演成愚笨的主神朱庇特登台,为了厨娘的账目,与天后朱诺吵嘴,观众的情绪才稍许活跃起来。但海神、地狱神、智慧女神和其他神祇一个接一个出场,几乎又把气氛破坏了。观众不耐烦了,场子里一片令人不安的低语声,而且越来越响。大家都觉得兴味索然,抬起头东张西望。
伯爵夫人则似笑非笑,目光涣散,一副沉思的样子。突然,在这微微骚动的气氛中,被雇来捧场的人鼓起掌来,掌声很有节奏,像一队士兵在放枪。大家都转向舞台。这回总该是娜娜出场了吧?这个娜娜真是千呼万唤不出来。
接下来的一场戏显得特别冗长。朱庇特没完没了地召开诸神会议,研究受骗的丈夫们的请求。娜娜总是不出场!难道要留着她来谢幕不成?过久的等待终于使观众不耐烦了,场子里又响起嗡嗡的低语。
这时,舞台背景的云彩散开,爱神出现了。娜娜,一个年方十八的姑娘,个子确实很高大很健壮。她穿着洁白的女神紧身衣,金色的长发自然地披在肩上,泰然自若地走到前台,向观众嫣然一笑,便唱起了主题歌:薄暮时分,爱神游荡……
当她唱到第二句,全场观众立刻面面相觑。博德纳夫是开玩笑还是别出心裁?大家从来没有听过唱得这样不合调、这样蹩脚的声音。她的经理的评价是对的:她唱起歌来像面破锣,连在台上该保持怎样的姿势都不懂,一双手拼命往前伸,整个身体乱摇乱晃,令人觉得很不得体,甚至很俗气。正厅后座和楼座已经有人喝倒彩,还有人吹口哨。正在这时,前座一个正处于发育变嗓音阶段的少年,严肃地嚷了一句:“棒极啦!”全场观众望去,原来是那个天真可爱的逃学的中学生。他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金发下的脸蛋因为看到了娜娜而显得非常兴奋。他发现大家都扭头看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情不自禁大嚷了一声,于是顿时满脸通红。观众都笑了起来,仿佛把刚才的不满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再也没人吹口哨。那些戴白手套的年轻绅士被娜娜优美的线条迷住了,如痴似醉地鼓起掌来。“对!唱得好!棒极了!”娜娜见全场笑了,自己也笑起来。愉快的气氛顿时倍增。这个漂亮妞儿,倒是蛮有趣哩!她笑的时候,下巴上现出一个讨人喜欢的小酒窝儿。她等待着,无拘无束,随随便便,一下子就与观众打成了一片。她向观众眨眨眼睛,仿佛是说:论演戏的本事,她一文不值,不过没关系,她有别的长处。她向乐队指挥摆摆手,意思是说:“继续吧,老伙计!”接着就开始唱第二段:午夜时分,爱神经过……声音还是那样酸溜溜的,但现在它巧妙地搔着了观众的痒处,使他们不时产生微微的战栗。娜娜始终笑吟吟的,樱桃小口显得十分光鲜,微微发蓝的大眼睛熠熠生辉。她兴奋得鼻子向上翘起,粉红色的鼻翼不断翕动,面颊像火一样通红。现在,观众一点也不觉得她看不顺眼了;相反,男士们都纷纷把望远镜对准了她。唱到这一段末尾时,她的嗓子全哑了。她情知唱不到头,便不慌不忙地将腰肢一扭,让薄薄的紧身衣下面圆圆的臀部凸现出来,同时收腹,使胸部高高挺起,向前伸出双臂。全场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她立刻转过身,向台里走去,让颈背对着观众;颈背上长满红棕色短发,像动物的茸毛一样,掌声更热烈了。
走廊里有两个年轻人,头发烫得很卷曲,衣着考究,假领子露出两个硬领角,站在那里争论。其中一个一迭声地说道:“糟透了!糟透了!”并不说明理由。另一个则反驳说:“好精彩!好精彩!”也不屑于陈述理由。
楼上的休息厅里,三盏水晶吊灯大放光明。表兄弟俩在门口犹豫了片刻。通过对开的玻璃门,只见整个厅里人头攒动,分成一进一出两股,不停地流动着。表兄弟俩还是迈进了门。有五六堆人在指手画脚地高谈阔论,硬是站在两股人流之间不肯挪地方;其他人随着人流走动,脚后跟一扭一扭,摩擦得打蜡地板吱嘎响。左右两边的仿碧玉大理石柱子之间,一些妇女坐在套红丝绒罩布的长凳上,望着来往的人流,现出困乏的样子,仿佛热得打不起精神。身后的几面高镜子,映出她们的发髻。厅子尽里的酒吧柜台前,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在喝果子露。
福什里去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拉·法卢瓦兹则站在与镜子相间挂在柱子之间的相框前面,研究镶在里边的女演员玉照。研究了一会儿,他也去阳台上。剧院门口那排煤气灯熄灭了,阳台上黑乎乎的,挺凉爽,似乎一个人也没有。其实右边靠窗子有个年轻人,独自待在黑暗中,趴在石头栏杆上抽烟,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的。
现在这出戏得救了,显示了获得巨大成功的希望。这种让众神参加狂欢节,亵渎奥林匹斯山,嘲笑整个宗教,使诗意一扫而光的场面,观众似乎看得非常过瘾。对神圣事物不予尊敬的狂热,更使专爱看首场公演的文人墨客大为着迷。史诗的传说遭到践踏,古人的形象尽被歪曲,主神朱庇特变得心慈面善,战神变得疯疯癫癫,王权成了闹剧,军队成了耍笑的对象。
观众抓住那些带暗示的台词,给它们增添种种淫秽的含义。本来是无伤大雅的台词,只要正厅前座的观众一起哄,就立刻变得猥亵了。舞台上这种低级下流、亵渎神灵的场面,观众好久没有领略过了,身心感到无比舒畅。
用迷人的歌喉倾吐着月神的幽怨。而另一位,那个胖姑娘,则拍着大腿,像母鸡般咯咯叫唤,周身洋溢着生命的气息,洋溢着女人无比的魅力,令观众迷醉。从第二幕起,她怎么演怎么行,即使在台上举止粗俗,即使唱走调,即使忘记台词,只要她回眸一笑,就会立刻博得满堂喝彩。只要她做一下那引人注目的扭屁股的动作,整个正厅前座马上就兴奋起来,而且一层层传染,从底层到顶层,气氛顿时变得异常热烈。因此,当她在小酒店的舞场里带头起舞时,就取得了辉煌的成功。她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自在,两手叉腰,遇到人行道旁一条阴沟,这位爱神便一屁股坐在里面。就是音乐,仿佛也是专为她那俗里俗气的嗓音创作的:那芦笛奏出的曲子,加上单簧管打喷嚏似的声音和短笛欢快的跳荡,活像圣克鲁集市上卖艺人的音乐。
可是,要去二层包厢并不那么容易。楼上的走廊非常拥挤,必须侧着身体,连挤带钻,才能在人群中前进。那个胖评论家靠在一盏燃着煤气火焰的铜灯下,对身边一圈听得入神的人评论这出戏。从旁边经过的观众,悄声地互相告诉这位评论家的名字。走廊里的人传说,刚才那幕戏演出时,他一直笑得挺开心,可是现在却以很严厉的口吻,大谈风格和道德问题。更远一点,那位薄嘴唇的评论家也在发表意见。他倒是充满善意,但言辞中流露出一种酸溜溜的情调,像变了质的牛奶似的。
观众几乎全走空了的大厅,仿佛昏昏欲睡;前座有几位先生在看报;一些女人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自在地接待访客。现在场子里只听见才子佳人们的窃窃私语;观众离场扬起的灰尘,使枝形吊灯的光线变得柔和了。每个出口都滞留着一些男人,在那里观看没有离开座位的女人。
咖啡室另一头,一位顶多只有十八岁的姑娘,后颈靠在镜框上,面前摆着一只空杯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等待什么空等了好长时间,显得麻木不仁。她有着一头天然卷曲的灰色秀发,一副纯洁的处子容颜,一对柔媚、温和、天真的眼睛,身穿褪色的绿绸连衣裙,头戴一顶拍打得瘪瘪的圆帽,被夜晚的凉气冻得脸色发白。
全场产生了微微的骚动。原来娜娜是裸体的。她泰然自若、毫无顾忌地裸露着全身,对自己的肉体不可抵挡的魅力充满信心。她身上只裹着一层薄纱。浑圆的双肩,丰满的胸部,两个硬撅撅像枪头般挺起的玫瑰色乳头,肉感地扭来扭去的宽大的臀部,滚圆的金色大腿,总之全身上下每个部位,都透过那层薄薄的泡沫般的白纱,隐约而清晰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宛若正从波涛中诞生的爱神,只有一头秀发风帆般飘荡。当娜娜抬起双臂时,在舞台脚灯映照之下,她腋下金色的毛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人鼓掌,也不再有人笑。男人们的脸都十分严肃,绷得紧紧的,鼻息艰难,嘴里干渴,一点唾液都没有。场子里仿佛刮过了一股无声的、令人战栗的微风。突然,从这个天真的姑娘身上,人们看到了一个骚女人,她施展着女性颠倒众生的魅力,敞开着未知的欲望的大门。娜娜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一种急不可待要吞噬男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