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缪法伯爵慢吞吞地踱到大街口,向大街望一眼,然后又贴着店铺,慢慢地踱回来。湿热的空气在狭窄的胡同里凝成闪闪发光的雾气。在被雨伞滴得湿漉漉的石板地面上,只听见川流不息的脚步声,听不到谈话声。每一个来回,都有一些溜达的人与他擦肩而过,上下打量他,因为他总是板着被煤气灯照得灰白的脸。为了躲避这些好奇的目光,伯爵在一家文具店前停下,全神贯注观看橱窗里的玻璃球镇纸;那些玻璃球里面浮着山水和花草。他什么也没看见,而是在想着娜娜。
三个月以来,伯爵完全沉迷在女色之中,除了占有娜娜的欲望之外,他再也没有别的明显的需要。在迟迟觉醒的肉欲之中,他就像贪食的儿童一样馋,心里根本没有虚荣和妒忌的位置。现在唯一令他大惑不解的明显感觉是,娜娜对他已经不那么亲热了,不再吻他的胡子了。这使他不安,心里暗暗嘀咕,他是个对女性知之甚少的男人,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没有遂娜娜的心意呢?然而,他觉得自己充分满足了娜娜的欲望。
最后,他似乎不再注意橱窗里那些东西,摆脱了乱七八糟的想法,抬眼一看,将近九点钟了,娜娜马上就要出来,他一定要求她讲明真实的想法。
现在雨变成了毛毛细雨,冰凉地飘在他手上,使他镇静了些。
店铺全都黑乎乎的,一家没人光顾的修鞋店,几家尘封的家具店,还有一间烟雾弥漫、令人昏昏欲睡的阅览室,一到夜里,套在罩子里的灯发出绿幽幽的光,更显得死气沉沉。
还差几分钟就到十点的时候,又来了一位先生。此人高高的个儿,仪表堂堂,一头金发,戴着挺合适的手套,也在戏院门口徘徊起来。于是,两个人每次相遇的时候,都怀疑地斜一眼对方。伯爵一直踱到两条走廊交接的地方,那里有一面高高的镜子,他从镜子里面看到自己神色严肃、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产生了羞怯心理。
伯爵立刻看到二层那间化装室里亮着灯,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高兴地抬眼望着上面,忘记了自己是站在巴黎的老房子后面又黏又滑、臭乎乎的污泥之中。一条破裂的水管滴着大颗大颗的水珠。
可是踱到第三圈时,他突然担心娜娜从他身后溜走,便抛弃了人类的全部自尊,与那位金发先生一道站到了戏院前面,两个人交换了一下友好、谦卑的目光,不过他们的目光里还闪过一丝的不信任,因为彼此怀疑对方也许是自己的情敌。趁幕间休息出来抽袋烟的几个置景工撞了他们,他们俩谁也不敢埋怨一声。三个蓬头散发、衣衫肮脏的高个子姑娘出现在门口,啃着苹果,把核儿满地乱吐。他们俩赶紧低下头,忍受着她们肆无忌惮的目光和粗俗下流、满嘴喷粪般的语言。那几个骚货故意推推搡搡,向他们挤过来,还觉得这样挺有趣。
后面讥笑的几个女群众演员,认出是娜娜,全都吓坏了,一排站定,一个个绷着脸,神情严肃,像正在做坏事的女佣被女主人抓住了似的。那位高个子金发先生既放心又有点酸溜溜地走开了。“好吧,挽起我的胳膊吧。”娜娜不耐烦地说道。他们款步走了。伯爵本来准备了一大堆问题,这时却无话可说了。还是娜娜先开口,连珠炮似的编出一套谎话
伯爵知道她在说谎。但娜娜的胳膊紧紧地贴住他的胳膊,那种温暖的感觉,使他全身酥软。他那股怒火和怨气在长时间的等待中全都烟消云散了,心里唯一盘算的是,现在他既然抓住了她,就一定要把她留在身边,第二天再想办法去了解她到自己化装室来的目的。娜娜看上去始终犹豫不决,明显是在进行心理活动,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拿定主意。
她非常喜欢全景胡同。这种爱好是从少女时代保留下来的,也就是喜欢巴黎的假商品,假首饰,镀金的锌制品,硬纸板冒充的皮革,等等。每次经过时,她总要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停留,不忍离去,还像过去那个趿着旧鞋的女孩子一样,常常站在一家巧克力店的糖果摊前,或者听着隔壁店里弹奏管风琴,忘记了一切。她特别感兴趣的,是那些稀奇古怪的廉价小摆设,如核桃壳针线盒,放牙签的小筐子,圆柱形或方碑形寒暑表。可是这天晚上,她心里太不平静,对一切都视而不见。行动不自由,终于使她厌烦了。在心头暗暗的反抗中,她狂怒地渴望干点什么傻事。说什么与体面的男人相好是有利可图的投资!她刚刚把王子和斯泰内的财产挥霍殆尽,可是连钱究竟到哪儿去了都说不清。
一个月来,每当她威胁斯泰内,如果他不拿钱来就要把他赶出大门时,斯泰内总要费尽周折才能搞到千把法郎。至于缪法,此人是个白痴,根本不懂得应该拿什么东西来,而她又无法埋怨他小气。咳!要不是她每天把良好道德的格言背诵一二十遍,她早就把所有这些人一脚踢开了!
她虽然气得发抖,但还是强忍怒火,温顺地挽着伯爵的胳膊,在越来越稀少的行人中,一个一个橱窗边看边溜达着。外面的街石已干,沿着走廊吹过来一股凉风,驱散了玻璃天棚下的热空气,吹得五颜六色的灯笼、一排排煤气灯和像烟火一样熠熠生辉的巨型扇子东摇西晃。餐馆门口,一个伙计正在熄灭灯火,而在已无顾客但仍灯火辉煌的店铺里,柜台里的女店员依然一动不动,仿佛睁着眼睛睡着了。
娜娜笑了笑,抬起一根手指压住嘴唇,示意达盖内住口。她觉得达盖内话太多,但在这里遇到他还是挺高兴,因为她对他还存有一点柔情,尽管他挺卑鄙,与上流社会的女人在一起时,装模作样不认识她。
他们面对面背靠走廊交谈起来。煤气灯在低矮的天花板底下咝咝燃烧,墙饰的皱褶里滞留着淡淡的菜肴气味。不时,当旁边那间餐室里喧哗得厉害,他们彼此要把脸凑近了,才听得清对方说话。每隔二十秒钟,就有一位侍者端着菜过来,见他们俩堵住了走廊,就请他们让路。他们俩并不中断谈话,只是不慌不忙地贴紧点墙壁。不管顾客吵嚷得多厉害,侍者推搡得多厉害,他们照样聊他们的天。
两个人抬眼看去。门像被风刮的一样在微微晃动,最后非常慢地关住了,没有听见任何响声。两个人不出声地相视笑了笑。伯爵一个人待在里面,那副模样多半是挺好看的。
娜娜终于进入了那个单间,看见缪法坐在一张窄窄的长沙发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脸色苍白,手微微颤抖。他丝毫没有责备娜娜。娜娜呢,心头很不平静,对他既怜悯又蔑视。这个可怜的人,被他的下流老婆如此卑鄙地欺骗了!她真想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安慰他一番。可是,话说回来,这对他也没有什么不公平,他在女人面前总是呆头呆脑,这回也该吸取点教训了吧。然而,怜悯之心还是占了上风。她没有像她打算的那样,吃过牡蛎就打发他走。他们在英格兰咖啡馆待了将近一刻钟,然后一块回奥斯曼大街。时间是十一点,还不到午夜,她可以想出一个温和的办法让他走。
娜娜的乐趣之一,就是对着衣柜的穿衣镜脱衣服,然后站在镜子前面自我欣赏。她把身上的衣服连衬衫全部脱光,一丝不挂地对着镜子久久地照着,忘记了一切。她迷恋自己的肉体,陶醉于自己软缎般的皮肤和线条柔和的腰身,庄重严肃、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自爱之中。
“有人说那篇文章写的是我。”她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怎么样?亲爱的,你是怎么看的?”她松开手里的衬衫,赤条条地站在那里,等待缪法读完那篇文章。缪法读得很慢。福什里那篇文章题为《金色苍蝇》,写的是一位姑娘的身世。这个姑娘祖辈四五代都是酒徒。贫困和酗酒经过一代一代的遗传,败坏了她的血液,在她身上演变成了女性的神经失调。她出生于郊区,成长于巴黎街头,高高的个儿,一身细皮嫩肉,十分漂亮,宛若粪堆上长出的一棵茁壮的苗儿;她来自贫穷阶层和被社会抛弃的阶层,矢志为它们复仇。她把在平民百姓中发酵的腐化堕落之风带上来,腐蚀着贵族阶级。她变成了一种自然的力量,一种破坏的因素,不自觉地在她两条雪白的大腿之间腐蚀和瓦解着巴黎,像家庭妇女每个月搅拌牛奶似的,搅得巴黎不得安宁。文章的末尾用了苍蝇这个比喻,一只从垃圾堆里飞出来的金光闪闪的苍蝇,一只从弃之路旁的死尸上吸取毒素的苍蝇,它嗡嗡乱叫,到处乱飞,通身像宝石般熠熠生辉,从窗口飞进一座座宫殿,落在谁身上就会把谁毒死。
缪法抬起头,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炉火。“怎么样?”娜娜问道。缪法没有答话,看样子他想再读一遍那篇文章。一种冰凉的感觉从头顶一直扩散到他的肩膀。这篇文章写得很潦草,句子之间互不连贯,许多字眼出乎意料,许多对比不伦不类。然而,读了这篇文章,他感到十分震惊,几个月来他不愿思考的所有事情,突然在他心里活跃起来了。
他抬起眼睛。娜娜沉浸在自我欣赏之中。她扭转脖子,全神贯注地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右腰上面一颗褐色的小痣。她用指尖轻轻地抚摩它一下,身子尽量地往后仰,使它显得更突出,大概觉得这颗痣生在那个地方既奇特又漂亮。然而,她又仔细研究自己身体别的部位,觉得挺有趣,又产生了小时候那种邪恶的好奇心;每次看到自己的肉体,她总是有一种惊诧之感,像一个姑娘发觉自己正在发身那样既吃惊又着迷。她慢慢地张开双臂,充分展示她那丰满的爱神的上半身,然后弯下腰,仔细打量自己的背部和前面,接着停下来,端详自己乳房的侧影和圆圆的、由粗变细的大腿。她越看越高兴,最后竟全身古怪地扭动起来,两膝分开,左右摇摆,腰肢在臀部之上扭动,就像埃及舞姬跳肚皮舞似的。
缪法出神地看着她,觉得她很可怕,连报纸也从他手里掉到了地上。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雪亮了,所以他蔑视自己。不错,在三个月时间里,娜娜腐蚀了他的生活;他感到自己连骨髓都被腐蚀了,被他不曾想到的肮脏东西腐蚀了。现在,他身上的一切就要腐烂了。他突然意识到这种邪恶将带来的祸害,看到了这种破坏因素所带来的解体,他本人遭到毒害,他的家庭被毁坏,社会的一角哗啦啦一下子就坍塌了。他无法把眼睛从娜娜身上移开,而是死死地盯住她,尽量让自己心里对她裸露的肉体充满反感。
娜娜不再扭动,一条胳膊搁在脑后,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两肘分开,仰着头站在那里。缪法瞥了一眼她那半闭的双眼、微张的嘴巴和含情脉脉的笑容;脑后金黄色的发髻散开了,像母狮的鬃毛披散在背上。她挺胸贴肚,腰部绷得紧紧的,像女战士的腰部一样结实,乳房硬挺挺的,软缎般的皮肤下肌肉十分发达。从她的一个胳膊肘向脚尖一路看下去,只见一条柔美的曲线,唯有肩部和臀部略略呈现波峰。缪法注视着这楚楚动人的侧影,注视着那融会在金黄色灯光中的金黄色肉体,注视着在灯光下像丝绸般闪光的丰满的乳房,不禁想起了自己过去对女人所怀的恐惧,想起了《圣经》中描写的那头淫荡而臊臭的怪兽。娜娜身上长满了绒毛,橙黄色的寒毛使她浑身毛茸茸的;而在她的臀部和大腿之间,肉感地隆起而又现出深深的褶缝的肌肉,给她的性器官投下一层朦胧而撩人的阴影,正是在那里隐藏着她的兽性。这是一头金色的怪兽,像一股没有意识的力量,仅仅她的气味就足以使世界糜烂了。缪法一直注视着她,像鬼魂附身、着了魔似的,闭上眼睛想不看她,可是那怪兽又出现在黑暗深处,比原来更高大,更可怕,姿态更迷人。现在,这怪兽将永远呈现在他的眼前,永远存在于他的肉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