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她发现太太站在屋顶上,手扶住砖砌的栏杆,俯瞰着面前向远处延伸、越来越开阔的山沟。地平线一眼望不到头,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劲利的风卷着毛毛细雨。娜娜不得不用双手捏紧帽子,以免被风刮跑;她的裙子高高地飘起来,像旗帜般呼啦啦响。
女仆站着不动,太太敢情真是疯了。现在雨开始瓢泼而下,白绸小伞已变成黑乎乎的,根本遮不住太太,她的裙子已经往下淌水了。可是,这一切丝毫影响不了她的兴致,她冒着大雨看了菜园子又看果园,在每棵果树前都要停一停,对每棵蔬菜都要弯腰看个够。然后,她又跑到井边,往里头看一眼,抬起一个木头架子,看看底下有什么,见到一只大南瓜,全神贯注打量了好久。她恨不得踏遍每条小径,立刻尝一尝拥有这里所有东西的滋味,过去她趿着女工的旧鞋在巴黎街上溜达时,就曾幻想拥有这一切。雨越下越大,但她根本没有感觉到,只是遗憾这么快天就黑了。眼睛看不清楚了,她就用手摸,非搞清是什么东西不可。突然,在暮色中她辨认出了草莓,于是她像小时候一样惊喜地大叫起来:“草莓!草莓!这里有草莓,我感觉得出来!……佐爱,拿个盘子来!来摘草莓。”娜娜蹲在泥泞里,扔掉了伞,任凭大雨浇在身上。她摘着草莓,两只手在叶丛中淌着水。
娜娜没答话,哈哈笑起来,在他前额上印了一个吻。直到这天,她一直把乔治当作孩子,没有把他的爱情表示当真,只不过把他看成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青年,逗他玩玩而已。
穿着这身衣服,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格外滑爽,这细软的布料格外舒适,这衣服既宽松又有一股香味,他觉得从中略略触摸到娜娜温馨的生命。
乔治走过去。他觉得窗台太窄,便揽住娜娜的腰,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天气已突然转晴,深邃的夜空没有一丝云翳,一轮皓月向原野洒下金辉。万籁俱寂,山沟渐渐开阔,一直伸向辽阔无垠的平原,一丛丛树木,宛若平静如镜的月光湖上星罗棋布的、黑魆魆的小岛。娜娜心神摇荡,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是的,在她一生中已记不清楚的某个时期,她肯定幻想过这样的月夜。下了火车之后她所经历的一切,这广阔无边的乡村,这芬芳馥郁的野草,还有这别墅,这蔬菜,一切都令她激动不已,竟至以为自己离开巴黎已经二十年了呢。昨天的生活变得遥远了。她感受到种种自己不曾知道的事物。这时候,乔治在她的后颈印上一个又一个爱抚的轻吻,这更使她情怀激荡。她犹豫地用手推开他;他还是小孩子,他这份亲热劲使人怪腻味的。她一再对他说该走了;他呢,也不说不,只说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他就走。
乔治紧紧地贴住她的身体。娜娜听着知更鸟啼叫,突然想起来,此情此景她曾经在一些抒情歌曲里领略过。过去,要是有这样皎洁的月色,有这样婉转的知更鸟的歌唱,有这样怀着满腔爱情紧贴在身边的小青年,她早就把自己的心献上了。
“不,别这样,我不想……你小小年纪,这样做太不像话……”她害起羞来,脸涨得通红,尽管这时根本没有人看见,他们身后的卧室黑乎乎的,他们前面的原野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她从来没有这样害羞过。虽然她感到难为情而竭力反抗,但渐渐地她感到浑身酥软。乔治这身姑娘的打扮,这件女衬衫和这件室内便袍,还在引她发笑,就像一个女朋友在逗弄她似的。“啊!这样不好,这样不好。”她最后挣扎了一下,喃喃说道。于是,在这明月皎皎的夜色中,她像个少女倒进了小青年的怀抱。整座别墅已进入梦乡。
娜娜见到他那副吃醋的样子,不禁愕然,事情的变化如此之大,她很不平静,便把乔治搂在怀里,尽量安慰他。
夜里躺在床上,眼前老是浮现同一个性感的形象,直憋得透不过气来,只好咬住枕头嘤嘤啜泣。可是这一次,他下定决心要结束这种状况了。刚才在来的路上,暮色苍茫,万籁俱寂,他反复考虑过要施行强暴手段。现在见到娜娜,才寒暄了几句,他就按捺不住伸出双手去抓她。“不,别这样,当心。”娜娜并没生气,只这样说道,脸上还挂着微笑。他一把又抓住了她,见她还想挣脱,便变得粗鲁无礼了,毫不掩饰地提醒她,他是应约前来同她睡觉的。娜娜尽管有些尴尬,但始终满面微笑,捏住他的双手,用亲昵的语气和他说话,使自己的态度尽量温和些。“瞧你,亲爱的,冷静点儿……真的,我不能够,斯泰内就在楼上。”可是,缪法失去了理智。娜娜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冲动到这种程度。她害怕了,用手捂住伯爵的嘴,不让他大喊大叫。她压低声音恳求他不要叫喊,放开她,斯泰内下楼来了,这样做实在太愚蠢。斯泰内进来时,听见娜娜软绵绵地躺倒在沙发上说道:“我特别喜欢乡下……”话没说完,她转过头看见了斯泰内,忙说道:“亲爱的,是缪法伯爵先生,他在外面散步,看见灯光,便进来问候我们。”两个男人握了握手。缪法沉默了一会儿,脸藏在黑暗中。斯泰内满脸不高兴。大家谈起巴黎;现在生意难做得很,交易所的行情糟糕透顶。聊了一刻钟,缪法起身告辞。少妇送他出来时,他要求第二天晚上会面,娜娜没有答应。斯泰内几乎立刻上楼睡觉去了,一边嘟嘟囔囔,抱怨这些妞儿怎么总是生病。两个老家伙终于给打发走了!
娜娜进到楼上的卧室里时,发现乔治还是乖乖地坐在帐幔后面等她。房间里一片漆黑。乔治将娜娜扳倒在地板上,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两个人在地板上滚着玩儿,每当他们的光脚碰到家具时,就停下来,相互接吻,以免笑出声来。远处,缪法伯爵沿着居米埃大路慢慢走着,把帽子摘了下来拿在手里,让发烫的脑袋在夜的凉爽和静谧中渐渐冷静下来。
随后几天,生活无比甜蜜。娜娜躺在小家伙的怀抱里,仿佛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光。她习惯并已厌倦了男人的爱抚,现在这个少年的爱抚,使爱情像鲜花似的重新在她心间怒放了。她时而满脸羞红,时而冲动得浑身哆嗦,时而想笑,时而想哭,这是因为她纯真的感情受到情欲的侵扰,使她感到羞耻的缘故。这种感受她从来不曾体验过。乡间的生活使她沉浸在柔情蜜意之中。
她重新领略到一个小女孩的新奇感觉,白天,野外的空气令她沉迷,花草的芳香令她陶醉,晚上,她上楼找到躲在帐幔后面的仔仔,这种感觉,无异于一个寄宿女生趁假期偷偷寻乐,或者像和一个已与她订了终身的小表哥偷情,又怕被父母发觉,听到一点点声音就吓得浑身哆嗦,充满了头次失足那种甜蜜的尝试和胆战心惊的快感。
在这段时间,娜娜像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女充满了幻想,经常几小时望着月亮出神。有天夜里,整个别墅已进入梦乡,她还要乔治陪她下楼去花园里,相互揽着腰在树下散步,而后两人往草地里一躺,浑身被露水浸得湿漉漉的。又有一次在卧室里,沉默一阵之后,她搂住小家伙的脖子哭了起来,期期艾艾地说她怕死。她经常哼唱勒拉太太教的一首抒情小调,里面所唱的尽是鲜花和小鸟,令她感动得直落泪,有时停止哼唱,热烈地把乔治紧紧搂在怀抱里,要他发誓永远爱她。总之,正如她自己承认的一样,她变得有点痴傻了。事后他们又成了伙伴,光着腿坐在床沿抽烟,用脚后跟踢着床板。
但是,使少妇的心彻底融化的,是小路易的到来,母爱一下子迸发出来,其猛烈的程度像发了疯一样。她把儿子带到阳光底下,看他乱蹦乱跳,把他打扮得像个小王子,和他一起在草地上打滚。
乔治是个堕落的孩子,他就爱装成小孩子,躺在这个大姑娘的怀抱里,任凭她像哄婴儿入睡一样爱抚他。这种令人销魂的生活多么美好啊
这种美好的生活延续了一个多礼拜。缪法伯爵每天黄昏都来,回去时总是气得满脸通红,双手发烫。有天晚上,他甚至被拒之门外
喧嚷之声飘出窗外,传得很远很远,消失在宁静的暮色之中。晚归的农夫在篱笆外面驻足,扭头张望这座灯火辉煌的别墅。
有时,他们俩单独在一丛灌木后面逗留一会儿,两个人的眼睛就会捕捉对方的目光;有时,他们在大笑之中突然停住,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目光深沉,仿佛彼此已经窥透并了解对方的心。
他弓着背,装成一个不起眼的老好人,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大家都对他所表现出的拘谨的尊敬。他成功地使大家忘记了他。只要有人看他一眼,他就露出恬静的微笑。
这个胖乎乎、表情温和的老好人,骨子里是一个可怕的角色,现在那帮狗教士的一切肮脏勾当他都插手了。两个年轻人开始拿他开玩笑,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小老头儿呆头呆脑一副傻相。过去在他们心目中,这个未曾见过的韦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所以充当了所有教士的诉讼代理人。现在看来,这种想象太可笑了。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彼此久久地相互注视;这是他们在迈出冒险的一步之前,小心翼翼地相互试探。
每天午饭过后,客人们都习惯于到花园尽头一块台地上散步。那块台地俯瞰着整个平原。这个星期日下午异常温暖宜人,将近十点钟,大家都担心下雨,可是,天空的云虽然没有消散,却化成了乳白色的雾,化成了闪闪发光的尘埃,被阳光照射成金黄色。
两个女人相互意味深长地注视了一眼。那只不过是瞬间的相互审视,但彼此窥透了一切,也表明了一切。
缪法伯爵心里很不平静,两眼一直盯住从他面前驶过去的娜娜。他妻子慢慢转过头,观察他。于是,他低头看着地面,仿佛要躲闪那些奔驰而过的马,它们把他连人和心都带走了。他痛苦之极,差点喊出来,看见乔治藏在娜娜的裙子之间,一切他全明白了。一个毛孩子!娜娜宁愿要一个毛孩子而不要他,这使他五内俱焚。斯泰内和他是半斤八两,可是一个毛孩子!这次微妙的路遇,虽然是片刻间的事,但显得格外漫长。
滚滚的车轮载着那批烟花女子,更加欢快地行驶在金色的田野上。田野的风扑打着她们的面颊,颜色鲜艳的衣角在风中飘荡,笑声再起,车里的人不时回头张望和嘲笑路边这些规矩而气愤的人。
可是,走得越累,她们越是充满景仰之情;每走一步,这座古堡庄严肃穆的非凡气派就在她们心目中增加一分。
她说唯有善于安排自己的一生才能发财致富,她自己不想成为路边的冻死骨。在场的女人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都惊叫起来:怎么可能呢?居然有人使娜娜变了个样!而娜娜呢,怔怔地坐在那里,又陷入了沉思默想,目光涣散,眼前浮现出一个挺富有、挺受尊敬的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