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把事情讲述完了;甚至连反复的申明和次要的解释也作完了。她讲话的声调,自始至终都同她开始讲述时的声调一样,几乎没有升高;她没有说一句辩解的话,也没有掉眼泪。但是随着她的讲述,甚至连外界事物的面貌也似乎发生了变化。炉桥里的残火露出恶作剧的样子,变得凶恶可怖,仿佛一点儿也不关心苔丝的不幸。壁炉的栅栏懒洋洋的,也似乎对一切视而不见。他在拨了拨炉火的余烬以后,就站了起来;她自白的力量此刻发作了。他的脸显得憔悴苍老了。用那双没有泪水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接着她就软倒在地上,跪在他的脚边,就这样缩成了一团。他突然发出一阵可怕的哈哈大笑——这是一种不自然的骇人的笑声,就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笑声一样。她从他的说话中看出,她过去害怕和预感到的事出现了。他把她看成了一个骗子;一个伪装纯洁的荡妇。她意识到这一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恐惧。他耐心地、冷漠地等着,等到后来,苔丝把满腹的悲伤发泄完了,泪如涌泉的痛哭减弱了,变成了一阵阵抽泣。’她突然说,这时候她说话的音调自然了,那种狂乱的、干哑的恐怖声音消失了。把这些巧妙的讽刺用到苔丝身上,就完全像把它们用到猫和狗的身上一样。她领会不到话里微妙的辛辣意味,她只是把它们当作敌意的声音加以接受,知道那表示他在忍受着愤怒。
房门在他的身后关上了,就像门被轻轻地拉开一样,但把苔丝从昏沉中惊醒了。他已经走了;她也呆不住了。她急忙把大衣披在身上,打开门跟着走了出去,出去时她把蜡烛吹灭了,仿佛再也不回来似的。雨已经停了,夜晚也清朗了。不久她就走到了他的身后,因为克莱尔漫无目的,走得很慢。在她淡白色的身影旁边,他的身影是黑色的,阴沉而叫人害怕,她脖子上带的珠宝,她曾一时为之感到骄傲,现在却叫她感到是一种讽刺了。克莱尔听见了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不过他虽然认出是她来了,但是却似乎没有改变态度,又继续往前走。她就沿着这条道路跟在克莱尔的后面,不过她并不想追上他,也不想吸引他,而只是默不作声、漫无目的地跟在后面。
他熄了蜡烛,在客厅里那张小床上躺下来。客厅里夜色深沉,对他们的事一点儿也不关心,毫不同情;黑夜已经吞噬掉了他的幸福,现在正在懒洋洋地加以消化;黑夜还准备同样吞噬掉其他千万人的幸福,并且一点儿也不慌乱。
户外的空气显然已经消除了他全凭冲动行事的所有倾向;她知道他现在看见她,是觉得她毫无光彩了——她的一切都是平淡无奇了;这时候,时光老人正在吟诵讽刺他的诗句—— 我原来以为你是一个自然的新生女儿;谁知道你竟是一个没落了的贵族家庭的后裔呢!
后来据说井桥有个农户,那天深夜出门去请医生,在草地上碰见了一对情人,一前一后地慢慢地走着,不说一句话,就像送葬似的,他瞧了一眼他们的脸色,感觉到他们既忧愁,又伤心。他后来回家时又在相同的地方从他们身边经过,看见他们还在像先前一样慢慢走着,也不管夜色深了,天气冷了。
我会给你留下证据,表明是我自杀的——是因为羞耻自杀的。那么他们就不会把罪名加在你身上了。他似乎无论如何也不会宽恕她了,既然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也没有什么可盼的了,所以她就感觉迟钝地睡下了。一个人在悲伤停止的时候,睡眠就会乘虚而入。她现在毫无牵挂地睡着了,却把一生的重担移到了他的肩上。那个女人的脸上暗藏着阴险狡诈的神气,集中了向男人报仇雪恨的心思。他的神情既镇静又冷酷,他的小嘴紧紧闭着,说明他有自我控制的能力。直到一个小时以前,他一直崇拜苔丝,很久以来,他都认为不可能有谁比苔丝更纯洁、更甜蜜、更贞洁的了。他熄了蜡烛,在客厅里那张小床上躺下来。客厅里夜色深沉,对他们的事一点儿也不关心,毫不同情;黑夜已经吞噬掉了他的幸福,现在正在懒洋洋地加以消化;黑夜还准备同样吞噬掉其他千万人的幸福,并且一点儿也不慌乱。
黎明的晨光一片惨淡,时明时暗,仿佛跟犯罪有了牵连,克莱尔在这时候起了床。他的面前是壁炉里一堆已经熄灭了的灰烬;在摆好的饭桌上面,放着两杯满满的碰也没有碰过的葡萄酒,现在已经走了味,变得浑浊了。
克莱尔刚才喊她的声音,明显很有礼貌,这似乎一时鼓舞了她,使她又似乎看到了希望的闪光。说实在的,他们两个人先前像一团烈火,现在只剩下一堆灰烬了。昨天晚上强烈的悲痛,现在变成了沉重的抑郁;他们两个人的热烈感情,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把它们重新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