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读木心《云雀叫了一整天》
木心说，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这一句，过尽千帆。知道了他的人生经历，便也能体会他在这一句诗中藏着的孤独。漆黑一团的夜晚，他的身影如一个白点，如一片雪花缓缓飘动。无同行者，他独自一人走在寂静的旷野，寂寞的路得耐得住寂寞的人才会去走。但他的心一片洁净，并不悲哀。雪降下，是天空对大地的爱，蓝天为黄土披上的白纱。他是夜色中的雪，是自己的光，自己渡过要面临的黑暗，自做掌灯人，自寻自身路。
如果生在现代，或者晚生五十年，他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个模样？以他的家世，以他的悟性和艺术上的灵性，也许年少成名，一帆风顺地成为艺术家，就像今日不少艺界新星。但他生在1927，生逢乱世注定要和千万人一样经受颠沛流离，如他所言:在战争的大命运中尚有各人的小命运。他接受他自己的小命运。文革十年，饱受牢狱之灾，作品悉数被毁，身体受辱，被折断三根手指，导致永久的残疾。很多与他有相似经历的人受不了，死了。他太明白这样的痛，也只说了一句:自杀者都是被杀的。
反复读诗集中《知与爱》这首诗，越读越觉得感动。
我愿他人活在我身上
我愿自己活在他人身上
这是“知”
我曾经活在他人身上
他人曾经活在我身上
这是“爱”
雷奥纳多说
知得愈多，爱得愈多
爱得愈多，知得愈多
知与爱永成正比
这首诗让我想起杜甫。恰好，杜甫也是木心最爱的诗人，在他心中，杜诗是唐诗中的最高峰。杜甫早年的诗昂扬积极，就像一个五好青年向往着美好的世界，那时他思想单纯，一心想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后来发生安史之乱，他的命运随之扭转。他见到的再不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而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仅见到，还亲身经历。吃不饱，穿不暖，茅草屋顶被秋风掀掉，娇弱的幼儿差点冻死。见到半夜兵敲门，青年被抓上战场，生死难料;见到新婚夫妇挥泪告别，不是是否是永诀。他用诗句记下一幕一幕，每记一笔，他的心就痛一次。每次读到《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读到最后两句，“何日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总忍不住泪目。他这是把整个时代的痛，战争给千家万户带来的伤痕，放在自己心上。知之深，爱之切，懂得是知，慈悲是爱。对人对物，唯有真正理解，才会生发爱的情感。
这世间真正的无价之宝，最美的和最好的所在，都藏在人的身体里。脑藏知，心藏爱。知能通达内外者，爱也能普及众生。每年读几本诗集，是我这几年的阅读生活中特别享受的一件事。无论读懂多少，都喜欢让自己全身心沉浸在这种简洁、隽永如宝石一样散发光彩的语言中。作者慷慨，把一生的经历，丰沛的情感，敏锐的艺术感受，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广博的知识，雕刻成诗句，捧到读者面前。这样的诗，读后会让人爱上文字。
既如此，便用喜欢的方式来表达我对这本书的情感罢。
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一个去国离乡的人
容易被人误以为不爱国
就像一个远离父母的人
会被贴上不孝的标签
那烧毁了老祖宗宝贝的
也烧了你的画作和文稿
火灰 哭泣的蝴蝶
他们折断你的手指
企图叫你再不要画
不要写
哪里能够呢
你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中国 故乡
你把这方土地上最好的种子随身携带
在远方开出芬芳的花
我没有资格指责他们
只能庆幸我没有生在那个时代
避免了被蛊惑 被煽动
在愚昧无知中犯下叫良心难安的罪孽
黑白颠倒的环境中
真的要认清
谁才是牛鬼蛇神
小草在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