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斯坦贝克《人鼠之间》领读第三天
在说自己之前,先讲两个长辈的故事。
爷爷的故事
1938年,我19岁的爷爷走上战场。“走”是客气的说法,当时情况危急,抗战前线缺少兵力,实际就如杜甫写的“有吏夜捉人”,只不过他们不是夜晚,是大白天光明正大的“抓壮丁”。爷爷被国民党带走,成为一名士兵。打了一年半载,借着国共合作的时机,爷爷从国军变成了共军。真是老天保佑,幸好有这一变,否则文革时不知要遭多少罪。
我小时候经常看爷爷闲暇时听收音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里面嗞啦嗞啦地播着新闻,偶尔有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后来有电视机了,村里人都迷电视剧,小孩爱动画片,只有爷爷常盯着新闻联播看。这不像一个农民做的事儿,太不像了。
后来对爷爷的了解渐渐增多,知道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共产党员之一,知道他是老红军,可他从来不给我讲他在战场上的事。但是他的老朋友来看他,他会滔滔不绝地讲,回惜过往峥嵘岁月。爷爷是通信员,跟着部队跑遍了全中国,最远打到过鸭绿江畔,抗美援朝。我后来在抗战剧中看到背着电台的通信员在战壕中来回奔跑,就会想起爷爷。
1938年离家,1947年回来,整整九年,爷爷把他最宝贵的青春年华献给了战场。人倒是平安回来了,左眼角却永久性嵌入一小块弹片,像骨头长进了肉里。回来后组织上说为他安排工作,在县城的单位里上班,让他在几个单位中挑选,他全都拒绝了。亲戚朋友都说他傻,大好的跳出农门的机会,他放弃了。
他回到故乡,回到从小生长的小山村,娶了情投意合等了他多年的姑娘。他只想老老实实做个农民,侍候田地他很在行。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之余,他喜欢看新闻,曾经在外面广阔的天地走过,他关心外面的一切。
到他老年时,政策好了,当年为保家卫国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军人领上政府发放的津贴。我们纷纷劝他:歇歇吧,田地就不要再种了,让给别人种去,不种也有得吃了。他不干,依旧隔三差五带上锄头去田间地头转一圈,一直到他八十多岁,他还每天像个将军一样去地里巡视他的士兵。直到临近九十,他视力不好,身体渐渐虚弱,才放下农具。
渐渐地我明白了,他不是为了钱,为了一口吃的而耕种。看着种子破土而出,发芽长大,开花结果,再看着四季轮回,因果不断,这个过程带给他的是生命的喜悦。亲手种植,陪伴植物成长,是让他感到充实和开心的事。待明白这一点,他垂垂老矣,我已到中年。
妈妈的故事
妈妈对土地的感情很复杂。像爷爷一样,她很能干,庄稼种下去,总是照顾得很好,只要不遇天灾,都会有不错的收成。
她像劳模一般勤劳,这份勤快是村里人公认的。有时都很难想象,这瘦弱的身躯里如何潜藏着那么大的不怕苦不怕累的力量。地里若长了根草,就像那根草长到她脸上一样,会令她在家里如坐针毡,必会除之而后快。
托她的福,我小时候会干很多农活。她一边教我做饭洗衣服养蚕割麦子,一边在我耳边像唐僧念经般地唠叨:好好学习,努力读书,将来不要像妈妈一样在农村这么辛苦。
在她的严格要求下,我被迫走上了热爱学习的路。说被迫毫不为过,那时的我慒然不知读书和学习是为了什么,除了对未知世界好奇的探索,生命的意义这种概念还没进入我思考的维度。
然而妈妈和爷爷生活的年代不一样。九十年代,当农村还穷得叮当响时,长三角,珠三角某些城市已经发展得如火如荼了。巨大的城乡差异冲击着农民的心。妈妈像无数卷入打工潮的人一样,南下做了一名服装厂女工。
我知道那是因为那些年家里遇到巨大的挫折和困境。但抛开这些,仅就工作而言,虽然妈妈的收入比在农村时多,她内心并没有在家种田时快乐。焦虑和优郁渐渐爬上她的脸庞。高强度的工作之余,她还要提防工友之间的明争暗斗,她时时牵挂着远在家乡的孩子和父母,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人在远方,命似飘萍。
后来妈妈回来了,在我们的家园曾被洪水冲击毁灭的地方,爸爸妈妈艰难地重建。岁月一去不回头,她年轻时明丽动人的模样一点点憔悴,我一天天看着她变老。
她又过上了与土地亲近的日子,就像当年的爷爷,她热爱她种植的一切。
我的故事
我很小就感受到了泥土是有魅力的。虽然蚂蚁夹人时像打针,蚯蚓软绵绵有点吓人,黄蜂蛰人很痛,地下一个洞谁知道会藏着老鼠还是蛇。一锄头掘下去不知会刨出啥玩意儿,地蚕啦,一窝蚂蚁啦,甲虫啦,头年遗落的土豆或毛芋啦。泥土像魔术师,啥都能变出来。
杂草的生命力很强,比所有的庄稼都强,除了又长,除了又长。若是斩草没除根,一场雨下来,马上春风吹又生。草籽随风飘散,屋顶上的瓦缝,墙角的石头缝,水泥地上的一个小裂口,砖头中间一小块凹坑,只要有一丁点粉末微尘,时机一到,小草直挺挺立起身,迎风而舞,像是从瓦片石头砖块水泥中生出来的一样。
从小听那首“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阳光啊阳光你把我照耀,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大地啊母亲把我紧紧拥抱。
人要活得像小草一样顽强,我对自己说。关汉卿有个更文艺的说法,做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有时我会想,如果妈妈没有从小给我灌输要努力学习走出农村的观念,我现在会怎样呢?我会是个快乐的农妇吗?还是天天烦着田间地头那点事儿,活得像个怨妇呢。
也许所有的农村父母都有这个心愿,希望孩子跳出农门,去干更好的工作,过更好的生活。没有哪个农民希望孩子像自己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当我的户口随着求学转为“非农”时,妈妈高兴万分。后来,我的田和地就被收回去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没心没肺地跟蚂蚁和蚯蚓,麻雀和蝉道别。
从小在土地和山林间生长,长大后却离她们越来越远。失去了土地的我,要把梦想的种子撒在哪片土壤上呢?几经辗转求索,我选择了离我的成长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文字泥土。没有任何有利条件,也没有肥料,一颗普通的种子,仅凭一腔热爱,就这么撒下去了。不知能否发芽长叶,不知会长成什么,此时我只想在这泥土中安静地待着,等待我的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