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琴心里这样叫着,把稿子恨恨地一推,支起一只胳膊,侧身躺了下去。兴许还在惦记稿子的事,眼睛一直没离开书桌。就在这张书桌上,他写下了《弓张月》《南柯梦》,如今又在写《八犬传》。桌上的端砚,蹲螭形的镇纸,蛤蟆形的铜笔洗,雕有牡丹、狮子的青瓷砚屏,以及刻着兰花的孟宗竹根笔筒——所有这些文具,对他创作的艰辛,早已司空见惯了。看着这些文具,觉得这回失败,给他毕生的劳作投上了一道阴影——他禁不住怀疑起自己的真正实力来,不免忧心忡忡,有种不祥之感。“直到方才,还寻思着要写一部当今世上无与伦比的巨著来着。没准也跟别人一样,不过是种自负而已。”
这种忧心,益增他孤独落寞之感,最是叫人不堪忍受。他没忘,凡是他尊敬的日本和中国文豪,在他们面前,自己从来都堪称谦恭。但在同时代作家里,对那些庸碌之辈,则极是傲慢不逊。结果,自己的能耐竟同他们半斤八两。
他躺在书桌前,瞧着这部失败的稿子,那眼神,就像遇难的船长,眼睁睁瞅着船往下沉。他闷声不响,一直在跟极度的绝望搏斗。这当口,他身后的隔扇哗啦一声给拉了开来,一声:“爷爷,我回来啦!”接着,一双柔嫩的小手搂住他的脖子。不然的话,还不知要郁闷到什么时候呢。说着,《八犬传》作者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顿时笑逐颜开,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太郎骑在爷爷腿上,故意装出一本正经的神气,望着天花板,像是侧耳聆听大人说话。小脸蛋给外面的凉气吹得红扑扑的,小小的鼻翼,随着呼吸一翕一翕的。
他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缝,露出白白的小牙,还有一对小酒窝儿。看他这小模样,怎么也想象不出,将来长大会变得更像世人一样可怜。马琴虽然沉浸在天伦之乐里,心里却又这么嘀咕着。不过,却更忍不住想要逗他。
【我的书评】
当作家拿起笔的时候字里行间都是他的天下,就一个词:威风。
当天夜里。座灯上罩着圆纸罩,光线不大亮,马琴在灯下开始续写《八犬传》。他写作时,家人谁都不得进书房。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灯芯儿的吸油声,和着蟋蟀的鸣叫,枉然絮叨着漫漫长夜的寂寥。
刚下笔的时候,脑子里隐隐闪过一道光。等写过十行二十行,这光竟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凭经验,马琴知道那是什么,便小心翼翼提笔往下写。灵感之来,与生火一个道理。不懂得笼火,即使着了一下,马上又会熄掉……
马琴几次提醒自己,不能由着一管笔,像脱缰的野马似的。方才脑子里那点光亮,微末如星,现在竟势同潮水,奔流直下。而且势头越来越猛,不容分说地把他推向前去。
不知什么工夫,已不闻蟋蟀声。这会儿,圆座灯的光线虽不大亮,眼睛倒也不觉得吃力。提起笔来,气势如虹,纵横纸上。他奋笔疾书的架势,像同神明较劲儿似的。
脑子里的洪流,恰像横空的银河,不知从什么地方滚滚而来。来势之猛,让他害怕。万一体力不胜,怎么办?他紧捏着笔杆,一再对自己说:“只要有口气,就一直写下去。要写的东西,这会儿不写,怕就永远写不出了。”
那股洪流像道朦胧的光,速度丝毫没有减缓,奔腾飞跃,让他应接不暇,淹没一切,汹汹然直袭而来。他完全给击垮了,把一切都抛诸脑后,顺着那股洪流,纵笔挥洒,势同狂风骤雨。
这时,他那有如帝王般威严的眼睛里,既不是利害得失,也非爱恨情仇,更看不到一丝一毫为毁誉所苦的心怀,而是充满不可思议的喜悦。或者说,那是一种感激之情,悲壮得让人神往。不懂得这种感激之情,怎么能咂摸到戏作三昧的甘美呢?又怎么能理解戏作家庄严的灵魂呢?这不正是“人生”吗?洗尽了一切残渣污秽之后,仿佛一块崭新的矿石,光辉夺目地呈现在作者面前……
掉头的故事
已长得一人多高的高粱在狂奔的战马的踩踏下,如波浪般汹涌起伏,从左右两侧扫过他的发辫,也拍打着他的军服。间或也擦抹着从他脖腔里流出的乌黑的鲜血。然而,他的意识无暇对此一一做出反应,唯有自己被刀砍到的单纯的事实,异常痛苦地烙印在脑海中。被砍到了!被砍到了!——他在心底反复地确认着,靴后跟机械般地一下又一下蹬着早已汗流浃背的战马的腹部。
在那一刻,对自己可能被杀死的恐惧,没有闪现在任何人的脑海中,有的只是眼前的敌人,和一定要杀死敌人的意念。因此,他们调转过马头便凶犬般龇牙向日本骑兵扑杀过来。而敌人也被同样的冲动所支配,转瞬间,有如将他们的表情反射在镜子里一般,完全同样的一副副张牙舞爪的凶相便出现在他们前后左右。与此同时,一把把军刀开始在身边虎虎生风地挥舞起来。
此后发生的事情,就不再有明确的时间感觉了。他只清楚地记得,高高的高粱仿佛被暴风雨吹打了一样疯狂地摇曳着,在摇动的高粱穗的前方,高悬着红铜似的太阳。那场乱战究竟持续了多久,其间又先后发生了怎样的事情,他却一点也不记得。当时,何小二只是疯狂地大声叫喊着自己也不明其意的话,拼命挥舞着手中的军刀。他的军刀似乎也一度染得血红,但他的手上却没有任何感觉。渐渐地手中军刀的刀柄变得汗湿起来,随之便感到口中异常干渴。正在此时,一个将眼珠几乎瞪出眼眶的日本骑兵张着大口突然出现在马前。透过镶着红边的军帽的裂口处,能够看到里面的寸头。何小二一见到对方,便使尽全身力气挥刀向那顶军帽砍去,但他的军刀既没碰到军帽,也没有砍到军帽下的头,而是砍到了对方从下方迎来的军刀的钢刃上。在周围一片混乱的嘈杂声中,随着咔的一声令人惊恐的清响,一股钢铁里磨出来的冷彻的铁臭传到了鼻腔里。与此同时,另一柄宽宽的军刀反射着炫目的日光,从他的头顶划过一条弧线。异常冰凉的异物嚓的一声进入了何小二的脖颈。
战马驮着因伤痛呻吟不止的何小二在高粱地里不停地奔驰,可是无论怎样飞奔,眼前都只是一望无际的高粱。人马的喊杀嘶鸣以及军刀的声声磕碰,不知何时已从耳边消失。
何小二在摇晃的马背上因伤痛不时地呻吟着。然而,从他紧咬的牙缝中透出的声息,却包含着远远超出呻吟的更为复杂的含义。其实,他并非仅仅因肉体上的苦痛而呻吟,而是在为经受精神上的苦痛——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奔涌着的无数复杂的情感而呜咽、哭泣。
【我的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