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图
画面设色青绿。溪水蜿蜒而流,星布着几椽茅屋和小桥……背后,主峰突起,半山腰上,秋云悠悠,蛤粉或浓或淡,渲染得层次分明;层峦叠嶂,或高或低,点描出新雨初霁的翠黛;其间点点朱红,映出丛林处处的红叶,美得简直无法形容。这画看似华丽多彩,却布局宏伟,笔墨浑厚——在绚烂的色彩中,自是蕴含着空灵淡荡的古趣。
这黄一峰的《秋山图》,好比公孙大娘的剑。有笔墨,而不着痕迹。唯有一股莫可名状的神韵,直逼你的心头……如同看神龙驾雾,人剑合一而两不见。
勿自欺记
【我的书评】
那种带着抑郁情绪,始终以最悲观的心态面对别人,老是抱怨别人怎样怎样,认为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倒霉最委屈的人,这样的人其实才是带给别人烦恼的源泉。
他的《勿自欺记》的最后一页,记载着这样几行字:独步谓彼恋眷恋爱,吾则厌恶憎恶。对于贫困,对于虚伪,对于一切之憎恶均厌恶之……
这道出了信辅的衷曲,不知什么时候他产生了厌恶那种憎恶贫困的心情。这种双重的憎恶,在他满二十四岁之前一直苦恼着他。当然他也不是全然没有一点幸福的。每次考试他都取得第三名或第四名的成绩。还有一个低年级的美少女,主动地向他表示了情爱。可是这些对信辅来说,只是阴沉的天空露出的一丝阳光。憎恶比什么感情都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不仅如此,憎恶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的心上留下了难以消除的痕迹。他在摆脱了贫困之后,仍然不能不憎恶贫困。同时,也和对待贫困一样,也不能不憎恶奢侈——对这种奢侈的憎恶是中下层阶级的贫困给打下的烙印,或者说仅仅是中下层阶级给打下的烙印。
【我的书评】
这部短篇小说里面每个字读来都力透纸背,可以想见作者在写这个篇章的时候必然是倾注了满腔的感情在上面,所以读来才能这么深情地引起共鸣,之所以会这样,我想因为故事中的这个少年就是作者自己吧。
从中学毕业的时候开始,贫困像乌云似的压在信辅的心上。他在大学和高等学校的时候,有好几次想要辍学。然而,贫困的威胁正预示着暗淡的将来,轻率之举便作罢了。当然他憎恶学校。特别是憎恶约束很多的中学。
他最憎恨的是中学时的老师。老师作为个人当然并不是坏人。但是“教育上的责任”——特别是对学生的处罚的权力,使他们自然而然成了暴君。他们为了把他们的偏见移植到学生的心灵里,而不择一切手段。
读他那本纸色变黄的《勿自欺记》,这种使他蒙受屈辱的事情是不胜枚举的。自尊心很强的信辅,为了倔强地保护他自己,总是抗拒这种屈辱。否则他也就会像品行不端的少年那样轻侮他自己了。
在得到他们的好意的同时,还潜藏着某种对他们的权力的谦卑谄媚。不然的话就是由于潜藏着对他们的同性爱的丑恶谄媚。每当他来到他们面前,总是举止拘谨。
他在箱子底藏着的旧照片,照的是一个身体和大脑袋不相称的、只是眼睛炯炯有神的、病弱的少年。而这个气色不好的少年却不断提出刁钻的质问,以折磨为人很好的老师作为无上的愉快!
中学对他来说是一场噩梦。然而噩梦未必就是不幸的。至少他由于这个原因养成了忍受孤独的性情。不然的话他前半生的道路会比今天更苦啊!他像做梦似的也成了几本书的作者。但是带给他的东西,毕竟还是落寞的孤独。已经安于这种孤独的今天——或者自知除了安于这种孤独之外别无他法的今天,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往昔,使他遭受痛苦折磨的中学的校舍,毋宁是展现在美丽的蔷薇色的曙光中。诚然,运动场上的白杨树,那郁郁苍苍的树梢上的寂寞的风声,依旧响在他的耳边……
【我的书评】
痴迷是不讲理由的。中国历史上痴迷书籍的人很多,哪怕忍饥挨冻,也要在雪夜昏暗的灯光下手不释卷。这中间,因为喜欢书中的诗文而痴迷,那还不算真正的痴迷;不问书中的内容而痴迷,那就又上了一个等级。在这个等级上,只要听说是书,只要手指能触摸到薄薄的宣纸,就兴奋莫名、浑身舒畅。
【我的书评】
那种通过金钱支配或者说玩弄下层阶级的人的确可恶,因为他们忘记了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尊重。
信辅从来不能不问才能怎样就去交朋友。即使不是君子,如果他是没有强烈求知欲的青年,对他来说仍是陌生的路人。他并不稀求他的朋友们都那么温文尔雅,他的朋友们是没有青年人的热情的青年人也未始不可。唔,他对亲密的朋友倒是畏惧的,然而他的朋友们应该具有头脑。应该有头脑——有极其聪明的头脑。不管是多么漂亮的年轻人,都不如拥有这种头脑的人更为他所喜爱。
这种精神上的格斗,简直是由于他最嗜好屠杀而挑起来的。然而在这个过程中自然而然表现出新的观念和新的美的格调,那也是事实。午夜三点的蜡烛的火焰怎样照耀着他们的争论。
信辅从来不能不问才能怎样就去交朋友。标准不过如此而已。但是这个标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例外。这就是把他的朋友们和他之间的关系截断的社会的阶级的差别。对和他出身差不多的中产阶级的青年,信辅没有什么抵触。但是,对他所熟悉的少数上层阶级的青年——有时甚至对中上层阶级的青年,却多少感到格格不入,像陌生人般的憎恶。他们当中有的怠惰,有的懦怯,有的是肉欲的奴隶。
最明智的生活方式是既蔑视一个时代的风尚,在生活中又丝毫不违背它。
某傻子的一生
他在薄暮中挣扎,数着他们的名字,可是书籍自然而然地淹没在阴郁的暮色中。
婚后第二天他就数落妻子道:“刚来就浪费可不行啊。”然而,这种数落的话,与其说是他自己要说的,不如说是他的姑妈叫他“说”的。当然,他的妻子不但向他本人,也向他的姑妈赔了不是。为他买来的那钵黄水仙花就摆在她前面……
在充满海藻气味的风中,一只蝴蝶在蹁跹飞舞。一眨眼的工夫,他感到这只蝴蝶的翅膀碰了一下他那干燥的嘴唇。可是沾在他嘴唇上的翅粉却在几年后还闪着光。
他在某饭店的台阶上偶然遇见了她。就连在这样的白昼,她的脸也跟在月光下一样。他目送着她(他俩素昧平生),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寂寞……
他在路边停下脚步,等候她到来。大约过了五分钟,她好像有些憔悴似的向他走来。她看到了他的脸,就微笑着说:“累啦。”他们并肩在依稀有些亮光的广场上走着。对他们来说,这是第一次。为了跟她在一起,他无论抛掉什么都在所不惜。
他们乘上汽车后,她凝视着他的脸说:“你不后悔吗?”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后悔。”她按着他的手说道:“我也不后悔。”这样讲的时候,她的脸好像沐浴在月光下。
在一个要下雪的阴沉的下午,他在某咖啡馆的一个角落里衔着点燃了的雪茄烟,倾听对面留声机放出的音乐。乐声沁人心脾。等到那段音乐结束后,他就走到留声机前,看看唱片上贴的说明:《魔笛》——莫扎特。
在春光明媚的松林中,三十五岁的他边踱步边回忆着自己两三年前写过的话: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
他趁着独自睡觉的机会,把腰带挂在窗棂子上想自缢。可是把脖子伸进带子时忽然又怕死了。并不是害怕死的那一瞬间的痛苦。他第二次自缢时拿着怀表试测缢死的时间。稍感痛苦以后,神志就有些恍惚了。只要过了这一关,准会进入死境。他看了看表针,发现感到痛苦的过程为一分二十几秒。窗棂子外一片漆黑。从黑暗中传来了粗犷的鸡鸣。
他读完诗集,当极为激动的情绪平息以后,不禁深深蔑视自己,因为他在生活中就像宦官一样。
她容光焕发,犹如晨光照耀下的薄冰似的。他对她抱有好感,但是没有恋爱的感觉。而且连碰也没碰过她的身体。“听说你想死。”“是——不,与其说想死,不如说活腻了。”他们这样一问一答,约好一起死。“这是精神自杀。”“双双精神自杀。”他对他自己这样镇静自若,不由得感到奇怪。
他还清楚地知道,文艺作品不一定使人人都感动。他还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只有那些与他的生涯相近并且和他相似的人们才会为他的作品所感动。
他回想自己的一生,不禁热泪盈眶,发出冷笑。他的前途不是发疯就是自杀。他独自在日落的街上走着,决心等待慢慢把他毁灭的命运的到来。
他的朋友之一发疯了。他对这个朋友一向有某种亲近的感觉。因为他比别人更深刻地理解这个朋友的孤独——快活的假面掩盖下的孤独。这个朋友发疯后他去看望过两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