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罗生门》芥川龙之介

三入岳阳人不识,
朗吟飞过洞庭湖。

那是一堵面临深谷、宽阔平坦的巨石,巨石高耸入云;挂在半空的北斗七星,星大如碗,璀璨明亮。深山人烟绝迹,四周阒然无声。耳中但闻绝壁后螭蟠虬结的老松,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忽然,一只猛虎不知从何而来,跃上巨石,虎视眈眈,瞧着杜子春,高声长啸。这工夫,头上的松枝也剧烈摇曳,唰唰作响。身后绝壁顶上,一条斗桶粗的白色巨蟒,口吐火红的芯子,眼见得爬将下来。杜子春泰然而坐,眉毛都不动一下。虎蛇争饵,彼此对峙,伺机而动,刹那间,猛地同时扑向杜子春。不知是落入虎口,还是果了蟒腹,正寻思间,虎与蟒竟雾一般随风逝去。而后,只有绝壁上的松枝,依旧沙沙作响。杜子春松了口气,心里琢磨着,不知又该发生什么事。

这时,又猛起一阵怪风,云黑如墨,笼天盖地,淡紫色的闪电将黑暗一劈两半,巨雷隆隆,响个不停。非但如此,暴雨也顿时如瀑布般倾泻下来。杜子春端坐不动,任这天象变化,毫不惧怕。风声,雨柱,不绝于耳的电闪雷鸣——俨然要将这峨眉山震塌。不一会,霹雳轰天,震耳欲聋,一道通红的电火,在黑云中翻滚,朝杜子春当头劈下。

杜子春不由得捂住耳朵,跪倒在石上。待睁眼一看,天空万里无云,一如方才,碗口大的北斗星,仍在对面高山顶上烂然闪亮。显然,方才的狂风暴雨,同猛虎白蟒一样,定是趁铁冠子不在,一些魔障来捣乱。杜子春渐渐放下心来,拭去头上的汗水,在石壁上重新坐好。

杜子春不禁睁开眼。一匹牝马倒在地上,已精疲力竭,痴痴地瞧着他的脸,那神情好不悲伤。母亲遭此大罪,还能体谅儿子,对鬼卒的鞭笞,没露出一点怨恨的意思。世上的常人,见你当了大财主,便来阿谀奉承,一旦落魄,就不屑一顾。相比之下,母亲这份志气,何等可钦!她的志气,多么坚强!杜子春忘了老者的告诫,跌跌撞撞奔到跟前,两手抱住垂死的马头,唰唰落下泪来,叫了一声:“娘!”……

这一声,让杜子春苏醒过来:他正沐浴着夕阳,站在洛阳西门下发呆。空中的晚霞,白白的月牙儿,络绎不绝的行人,路上的车水马龙——这种种与他去峨眉山之前,毫无二致。


南京的基督

一个秋天的午夜,在南京奇望街的一户人家里,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国少女,单手托腮坐在一张破旧的桌子旁,百无聊赖地嗑着盘中的西瓜子。
桌子上的煤油灯发着幽暗的微光,那丝微光并没有令房间明亮起来,反而为房间徒增了一重阴郁。在壁纸已剥落的房间的一角,一张露着毛毯的藤床上垂着落满尘埃的帷帐。桌子的对面,一把同样十分破旧的椅子仿佛早已被人遗忘了一般被闲置在那里。除此之外,房间中再也看不到一件像样的家具和装饰。

少女依旧嗑着西瓜子,并不时地停下来,抬起一双清澈的眼睛默默凝视着桌子对面的墙壁。原来,就在那面墙壁上,一个小小的黄铜制的十字架,恭恭敬敬地悬挂在一只弯曲的铁钉上面。十字架上隐约地浮现着高高张开了双臂的基督受难的身影。雕像的雕工十分稚拙,并且由于反复的摩挲,轮廓已几乎被磨平。少女每当看到十字架上的基督时,隐在长长睫毛下的孤寂的神色便会在一瞬间烟消云散,眼中随之焕发出天真无邪的充满希冀的光芒。但当视线移开时,她便会漏出一声叹息,然后无精打采地将罩在已褪去光泽的黑缎面上衣里的肩臂垂落下来,继续开始嗑着盘中的西瓜子。

金花略微感到了一丝胆怯,但她还是呆呆地立在桌前,用稍带诘责的口吻这样问道。对方摇了摇头,做出听不懂中国话的示意来,然后拿掉了横叼着的烟斗,从嘴里吐出一句语义不明但又十分流利的外国话。这回轮到金花只好无奈地摇头了,一对翡翠耳环映着煤油灯的灯光一闪一闪地摇摆着。

客人呼出的气息带着浓烈的酒气,可是他那醺醉得发红的脸上充溢着男性的活力,仿佛令这间萧索的小屋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

可是,对面的外国人脸上浮现出了短暂的微笑之后,片刻间踌躇了一下,然后伸出了四根手指,又用外国话讲了些什么。无计可施的金花绷住了脸上的表情,连微笑的气力都已经没有了。刹那间她下定了决心,既然事已至此,那就只有不停地摇头拒绝,直到对方死心为止。可就在这时,客人的手就像是要捕捉住眼前一件看不到的东西似的,已经将五根指头大大地张开了。

金花把黄铜的十字架紧紧贴在黑缎面上衣的胸前,情不自禁地用一副吃惊的眼神盯住了隔桌坐着的客人的脸庞。客人依然坐在灯光下,一张满是酒气的脸被灯光映得通红。他不时地吐着从烟斗里吸出来的烟雾,嘴角里露着意味深长的微笑,而且像是在用目光不停地在金花雪白的脖颈和戴着翡翠耳环的耳朵之间来来回回地扫视着。然而,即使是客人的这副样子,在金花看来也仿佛充满了一种令人备感亲切的威严。

不久客人放下了烟斗,故意微微倾着头,掺杂着笑声说了一句什么。这句话在金花的心里,产生了犹如高明的催眠师在被催眠者的耳边轻声细语一般的暗示作用。她似乎已经完全忘却了自己立下的坚定不移的决心,悄悄地垂下含笑的眼睛,边用手摩挲着黄铜的十字架,边含羞似的向这个奇怪的外国人身边走去。

客人掏了掏裤子的口袋,故意让里面的银币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动,用依然带着浅笑的眼睛痴痴地盯着金花站立起来的身姿。当眼中的浅笑渐渐变成了炙热的光芒后,他从椅子上猛然站起身来,一把将金花紧紧抱在了穿着西服的满身酒气的臂弯中。金花像丢了魂儿一般,坠着翡翠耳环的头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苍白的面颊下透着鲜红的血色。她用恍惚的眼神注视着几乎已经贴到自己鼻尖的这副面孔。是委身于这个奇怪的外国人,还是为了不把病传染给他而拒绝和他接吻?金花此时已经无暇去思虑这样的问题了。她把自己的唇交给了客人那张长满胡须的嘴,只感到一股熊熊燃烧着的恋爱的激情,一种她初次体验到的恋爱的激情,正猛烈地朝胸口汹涌而来……

几小时之后,在油灯已熄灭的房间里,远处蟋蟀细微的鸣叫,为睡床上两个人传出的酣息增添了寂寥的秋意。但此时金花的梦幻,正如同烟云一般从床前落满尘埃的帷帐里,高高地向屋檐上的星空中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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