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先生
过去三年中,从这个中学的先生们那里我们从未受到过“诸位”的待遇。于是毛利先生的这声“诸位”自然使我们顿开惊叹之目。与此同时,我们想:在“诸位”这句开场白之后,接着必然是一席关于教学方针之类的长篇演说,于是都屏着气息等着。
可是毛利先生说完“诸位”之后,只是四下里打量着教室,一时什么话也没说。虽然他那肌肉松弛的脸上,浮着一丝从容不迫的微笑,嘴角上的筋肉却神经质地颤动着。他那双有点像家畜的明眸里,不时露出焦急的神色。他虽然没有说出口,心里对我们大家仿佛有所哀求,遗憾的是先生本身似乎也弄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我们的好奇心越发强烈起来,大家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地盯着先生的脸。可是毛利先生这样说的同时又用哀求的目光环顾了教室,忽然像放松了的弹簧,冷不防坐到椅子上。
可是毛利先生却鼓起勇气翻译下去,直到响起课间休息的喇叭为止。他好容易念完最后一节,就又以原来那种悠然的姿态回答了我们的敬礼,简直像全然忘记了方才那番苦战恶斗似的,十分泰然地走出教室。紧接着我们就哄堂大笑起来,故意乒乒乓乓地把课桌盖儿一开一关,有的跳到讲台上,即席模仿毛利先生的姿势和声调,表演起来。
那学生这么说完之后,狠狠地板起面孔,气势汹汹地坐下了。我从来不曾见过像当时的毛利先生那样尴尬的面孔。先生像受到雷击一般,半张着嘴,直挺挺地立在火炉旁,朝着那个剽悍的学生的脸紧盯了一两分钟。
然而,甚至这副可怜的景象,当时的我也仅仅认为是暴露了教师的劣根性而已。毛利先生不惜向学生讨好,也是为了避免砸饭碗的危险。所以先生作为教师不过是为生计所迫,并不是由于对教育本身有什么兴趣。……在我头脑里朦朦胧胧地形成了这样的批判,如今不仅是对先生的装束和学力的蔑视,甚至对他的人格也轻视起来。
暮秋夜晚的冷风微微袭来,我拉起大衣的领子防御它,偶然路过中西商店的时候,情不自禁地依恋起那里喧闹的人声和热腾腾的饮料来了。于是就漫不经心地独自走进那里的一家咖啡馆。
橘子
正在隧道里穿行着的火车,以及这个乡下姑娘,还有这份满是平凡消息的晚报——这不是象征又是什么呢?不是这不可思议的、庸碌而无聊的人生的象征,又是什么呢?我对一切都感到心灰意懒,就将还没读完的晚报撇在一边,又把头靠在窗框上,像死人一般阖上眼睛,打起盹儿来。
半空中飘起一缕线香般的云彩,一眨眼的工夫就大了,原先晴朗的天空乍然阴暗下来。就在这当儿,一阵风从猿泽池上萧萧飒飒而过,在镜子般的水面上描出无数波浪。观众虽然有思想准备,可也慌了手脚,霎时间就下起白茫茫的倾盆大雨来了。雷也猛地轰隆隆打起来,闪电像穿梭般不断地交叉飞舞。风将层云撕个三角形口子,乘势旋起池水如柱。登时,在水柱云彩之间,惠印朦朦胧胧看见一只十丈多长的黑龙,闪着金爪笔直地腾空而去。据说那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随后光看见在风雨之中,环池而栽的樱树花瓣朝着黑暗的天空飞舞。至于观众怎样慌了神,东跑西窜地奔逃,在闪电下掀起不下于池子里的滚滚人浪,那就不必啰嗦了。
舞会
明子一身玫瑰色的礼服,显得娇艳欲滴。脖子上系一条淡蓝色丝带,浓密的秀发里,仅别了一朵玫瑰花,散发出阵阵幽香。
露台一栏之隔的大庭园里,覆盖着一片针叶林。静谧中,枝叶相交的树梢头,小红灯笼透出点点光亮。冰冷的空气中,和着下面庭园里散发出的青苔和落叶的气息,微微飘溢着一缕凄凉的秋意。可就在他们身后的舞厅里,依旧是那些花边和花海,在印着皇室徽记十六瓣菊花的紫绉绸帷幔下,无休无止地摇曳摆动着。而高亢的管弦乐,宛如旋风一般,照旧在人海上方,无情地挥舞着鞭子。
当然,露台上也热闹非常,欢声笑语接连划过夜空。尤其当针叶林上的夜空,绽放出绚丽的烟火,几乎所有的人都同时轰然赞美。明子站在人群里,和相识的姑娘随意交谈着。
东洋之秋
我腋下挟着藤杖,衔着已灭的香烟,漫无目的,寂寞地走着。轻寒冷寂的小路,除我而外,渺无人影。桐枝蔽路,黄叶静静儿纷纷下垂。前面雾霭霏微的林中,传来喷水池飞溅的水声,喧豗不已,仿佛千古如斯。尤其今日,不知什么缘故,公园外的市声,宛如长风入海,隔着这片萧瑟的林木,竟好似阒然无声——正这样思忖着,远远的,从林木深处的池塘里,响起一二声凄厉的猿鸣,压过喷水的细语,直冲云霄。
我一面信步闲走,一面感到莫名的疲劳与倦怠,正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我这卖文生涯,竟没片刻休止!难道我竟须这样孤身只影,在恼人的创作生活中,徒然等待黄昏的来临?
这时,公园里暮色渐浓。路两旁,散发出绿苔、落叶和湿土的气息,又潮又冷。其中,微微带丝甜味的,或许是林中腐烂花朵和水果的气味也未可知。正想着,见路旁水洼里有朵褪色的蔷薇,不知是什么人摘了又遗弃,未沾污泥,仍发出幽香。为疲惫压倒的我,倘能一无所恋地浸身于这秋的氛围中……
杜子春成了独一无二的大财主,当即买下一座豪宅,生活之奢华,不让玄宗皇帝老儿分毫。饮兰陵美酒,食桂州龙眼,庭院里种着一日四变其色的牡丹花,还放养了几只白孔雀,把玩玉石古董,身着绫罗绸缎,造香车,做象牙椅……提起他的奢侈,真是说不完道不尽,这故事只怕永无讲完之日了。
知道他发了迹,过去对面相逢不相认的亲友,现在晨昏趋奉,而且与日俱增。半年工夫,洛阳城里知名的才子佳人,没有不到过杜府的。杜子春无日不与他们为伍,大张酒宴。那筵席之丰盛,实是一言难表。简单说来,杜子春一边把金樽痛饮西域葡萄美酒,一边观看天竺幻师表演吞刀魔术,看得入迷。身旁有二十个美貌佳人,十人头戴翡翠做的莲花,另十人则戴玛瑙雕的牡丹,或吹弄管弦,或莺歌燕舞。
纵有天大的家私,少不得也有用尽之时。想那杜子春如此靡费,过了一年两载,渐渐空乏起来。正所谓人情薄如纸,昨日还趋奉不迭的亲友,今日竟过门而不入。终于到了第三年春上,杜子春一贫如旧,穷得跟从前一样。偌大的洛阳城,竟没有一处肯收留他。何止是收留,怕是连赏杯茶的人都没有。
说来好不奇怪,那竹杖倏忽如同一条飞龙,猛可间腾空而起,在春日傍晚的万里晴空,朝峨眉山飞驰而去。杜子春简直吓破了胆,战战兢兢望着下界。夕阳下,唯见青山连绵,京城洛阳的西门,却遍寻不见,大概早为晚霞所遮蔽了。这时,铁冠子任凭两鬓的白发在风中飘扬,放声高歌道:
朝游北海暮苍梧,
袖里青蛇胆气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