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无间的灵魂:朱生豪与宋清如
所谓民国四大情书,现在看来,沈从文是深情无措的稚子,鲁迅是温情别扭的硬汉,朱湘是温柔委屈的弱书生,徐志摩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小白脸。跟朱生豪比起来,他们都差了一个等级啊。
读沈从文和鲁迅可能会会心一笑,尤其会被沈从文的痴情打动,但是还是脱不了对其孩子气的无奈好笑。
但是看朱生豪的书信,绝对适合在阴冷的冬日夜晚,暖心又更坚定心之所向,情人更是益友。
“在两人的交往中,更注重的是心灵的相谐,欣赏,而不求占有,这种心态使得朱生豪可以对宋清如不明朗的态度甚至拒绝安之若素。在苍茫的人世上,有一个知心朋友的存在,只要一念思及,也是一种温暖。”
说到民国时期的情书经典,就不能不提到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情书。朱生豪是民国时期最负盛名的翻译家之一,32岁就不幸英年早逝的他,却几乎翻译完成了莎士比亚的全部主要作品,译文质量极高,且风格颇具特色,至今仍是文学宝库中的经典。
朱生豪与宋清如都就读于之江大学,两人以诗词相知相交,毕业后又以情书往来,苦恋十年,最终喜结连理。因此书信是他们情感不断升华的最佳见证。
朱生豪的情书,将一个“真”字看得最重,坦诚相见,毫不掩饰,将最真实的自我和盘托出,正像他在信中所说:“我知道你顶明白我,但还巴不得把心的每一个角落给你看才痛快。”
朱生豪是一个内向而沉默寡言的人,但他的内心世界又是极为活跃而丰富的。他的情书极富幽默感,而又洋溢着一股青春气息,情话多变而趣味十足,又将自己的情操、志趣都包含在其中,还可以从中学到一些知识,堪称情书史上的一大经典。
我没有和平常人那样只闹一回恋情的把戏,过后便撒手了的意思。我只希望把你当作自己弟弟一样亲爱,论年岁我不比你大什么,忧患比你经得多,人生的经验则不见比你丰富什么,但就自己所有的学问,几年来冷静的观察与思索,以及早入世诸点上,也许确能做一个对你有一点益处的朋友,不止是一个温柔的好男子而已。
对于你,我希望你能锻炼自己,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不要甘心做一个女人(你不会甘心于平凡,这是我相信的),总得从重重的桎梏里把自己的心灵解放出来,时时有毁灭破旧的一切的勇气(如其有一天你觉得我对于你已太无用处,尽可以一脚踢开我,我不会怨你半分),耐得了苦,受得住人家的讥笑与轻蔑,不要有什么小姐式的感伤,只时时向未来睁开你的慧眼,也不用担心什么、恐惧什么,努力使自己身体感情各方面都坚强起来,我将永远是你的可以信托的好朋友,信得过我吗?
现在的你,确实是太使我欢喜的,你是我心里顶溺爱的人。但如其有一天我看见你,脸孔那么黑黑的,头发那么短短的,臂膀不像现在那么瘦小的不盈一握,而是坚实而有力的,走起路来,胸膛挺挺的,眼睛明明的发光,说话也沉着了,一个纯粹自由国土里的国民(你相信我不会爱一个“古典美人”?虽然我从前曾把林黛玉作为我的理想过),那时我真要抱着你快活得流泪了。也许那时我到底是一个弱者,那时我一定不敢见你,但我会躲在路旁看着你,而心里想,从前我曾爱过这个人……这安慰也尽可以带着我到坟墓里去而安心了。
为了你,我也有走向光明的热望,世界不会于我太寂寞。
天凉气静,愿安心读书。好好保重。
小亲亲:昨夜写了一封信,因天冷不跑出去寄,今天因为觉得那信写得……呃,这个……那个……呢?有点……呃,所以……所以扣留不发。
因为……虽则……但是……所以……然而……于是……哈哈哈!
做人顶好不要发表任何意见,是不是?
我知道你不爱见我,但不曾想到你要逃避我,我只是你一个平常的朋友,没有要使你不安或怅惘的理由。见一见你,我认为或者是尚可容许的我的仅余的权利,当然我也辨不出是悲是喜,但我总不能抑制着不来看你,即使自己也知道是多事。倘使我的必须是被剥夺去一切人生的乐趣,永远在沙漠中的命运,必须永远不再看见一面亲爱的人,那么我等候你的吩咐,我希望那会使你不感到不安。
我不要休息,也不能休息。有钱的人,休息的意义是享福,可以把身体养得胖些。对于我们这种准无产阶级者,休息的意义是受难,也许是挨饿。我相信我更需要的是一些鼓舞,一点给人勇气的希望。我太缺少一切少年人应该有的热情。
Drink to Me Only with Thine Eyes
今日融合无间的灵魂
也许明日便会被高山阻隔
红叶上的盟言是会消退了的
过去的好梦是会变成零星的残忆了
自夸多情的男女
明天便要姗笑自己的痴愚了
饮了这一杯酒,朋友
趁我们还未成为路人
请多多地望我几眼吧
树头的叶,夏天是那么青青的
一遇秋风便枯黄了,摇落了
当生命已丧失它的盛年
宝贵的爱情也会变成不足珍惜
自夸多情的男女
明天便要姗笑自己的痴愚了
饮了这一杯酒,朋友
趁我们还未成为路人
请多多地望我几眼吧
等到我们彼此厌倦之后
别离也许是不复难堪的了
然而等我们梦醒的时候
我们自己的生命也不复是可恋的了
相思是不会带到坟墓里去的
你以为将来我会不欢喜你也罢,我只以为我会永远欢喜你的。这种话空口说说不能令人相信,到将来再看吧。我希望我们能倒转活着,先活将来,后活现在,这样我可以举实在的凭据打倒你对我的不信任。
要是我死了,好友,请你亲手替我写一墓志铭,因为我只爱你的那一手“孩子字”,不要写在什么碑板上,请写在你的心上,“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你肯吗?我完全不企求“不朽”,不朽是最寂寞的一回事,古往今来一定有多少天才,埋没而名不彰的,然而他们远较得到荣誉的天才们为幸福,因为人死了,名也没了,一切似同一个梦,完全不曾存在,但一个成功的天才的功绩作品,却牵萦着后世人的心。试想,一个大诗人知道他的作品后代一定有人能十分了解它,也许远过于同时代的人,如果和他生在同时,一定会成为最好的朋友,但是时间把他们隔离得远远的,创作者竟不能知道他的知音是否将会存在,不能想象那将是一个何等相貌性格的人,无法以心灵的合调获取慰勉,这在天才者不能不认为抱憾终天的事,尤其如果终其一生,他得不到人了解,等死后才有人崇拜,而被崇拜者已与虫蚁无异了,他怎还能享受那种崇拜呢?与其把心血所寄的作品孤凄凄地寄托于渺茫中的知音,何如不作之为愈呢?在天才的了解者看来呢,那么那天才是一个无上的朋友,能传达出他所不能宣述的隐绪,但是他永远不能在残余的遗迹以外去认识,去更深地同情他,他对于那无上的朋友,仅能在有限的范围内作着不完全的仰望,这缺陷也是终古难补的吧?
我不知道我们中谁将先谁而死,但无论是谁先死都使我不快活。要是我先死的话,那么我将失去可宝贵的与你同在的时间之一段。要是你先死的话,那么我将独自孤零地在忆念中度着无可奈何的岁月。如果我有希望,那么我希望我们不死在同一空间,只死在同一时间。
我所以拙于说话的原因,第一是因为本来懒说话,觉得什么话都没有意思,别人都那样说我可不高兴说。第二是因为脑中的话只有些文句,说出来时要把它们翻成口语就费许多周章,有时简直不可能。第三我并不缺少Sense of humor,也许比别人要丰富些,但缺少ready wit,人家给我讲某事的时候,有时猝然不知所答,只能应着唯唯,等到想出话说时,已经用不着说了,就是关于常识方面的也是如此。
虽然再想不出什么话来,可是提着笔仍旧恋恋着不肯放下来,休息吧,笔!快一点钟了。此刻你正在梦中吧,知道不知道,或者想得起想不起我在写着写着?你那里雨下得大不大?如果天凉了,仔细受寒。……快两点钟哩,你睡得好好儿的吗?我可简直不想睡。昨夜我从两点钟醒来后,安安静静地想着你,一直到看天发亮。
喝茶宁可喝咖啡,茶那样带着苦意的味道,一定要东方文明论者才能鉴赏,要我细细地品,实在品不出什么来,也许觉得开水倒好吃些。我有好多地方真完全不是中国人,我所嗜好的也全是外国的东西,于今已一年多不磨墨了,在思想上和传统的中国思想完全相反,因为受英国文学的浸润较多,趣味是比较接近英国式的。至于国粹的东西,无论是京戏、胡琴、国画、国术等一律厌弃,虽然有时曾翻过线装书(那也只限于诗赋之类),但于今绝对不要看这些,非孔孟,厌汉字,真有愿意把中国文化摧枯拉朽地完全推翻的倾向,在艺术方面,音乐戏剧的幼稚不用说,看中国画宁可看西洋画有趣味得多。至于描几笔墨作兰花竹叶自命神韵的,真欲嗤之以鼻,写字可以与绘画同成为姐妹艺术,我尤其莫名其妙。这些思想或者有些太偏激,但目睹今日之复古运动与开倒车,不能对于这被诩为五千年的古文化表示反对。让外国人去赞美中国文化,这是不错的,因为中国文化有时确还可以补救他们之敝,但以中国人而嫌这种已腐化了的中国文化还不够普及而需待提倡,就有夜郎自大得丧心病狂了。我想不说下去了,已经又讲到文化的大问题,而这些话也还是我的老生常谈,卑卑无甚高论。
真的是满城风雨,外面冷得令人发抖,雨不单是从天上落下来,还要从地面上刮起来,全身淋湿在雨中(伞当然是撑着的),风可以把你吹倒,真令人兴奋。回到斗室中,那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