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文本阐释的内与外》戴建业


买椟还珠——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学现状与反思

目前我国各大学中文系很多毕业生,谈起中国古代文学来头头是道——可以从《尚书》一直侃到《红楼梦》,从“竟陵八友”一直扯到“竟陵派”,从杜甫的沉郁顿挫一直讲到姜夔的清空峭拔,但一涉及作品就会两眼茫然——许多人根本没有见过《尚书》,有些人甚至没有翻过《红楼梦》;“竟陵八友”和“竟陵派”可能只知道人名,压根儿就不清楚此“竟陵”彼“竟陵”有哪些作品;杜甫的沉郁顿挫倒是早有耳闻,但到底如何沉郁怎样顿挫却没有体认,至于姜夔词的清空峭拔,他们更没有尝过也尝不出味道来。

多年来,各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学,主要是通过“中国文学史”课程完成的,教师只在课堂上天花乱坠地向学生讲授一长串线索、一大堆概念、一大批作家,古代文学中的许多经典名篇,学生却很少读过,也很难读懂,更不可能去涵泳。学生们谈起来好像什么都知道,事实上古代文学的精髓他们什么也没学到。

大学讲堂上受西洋风气的影响,过去学习文学时那种富于灵性感悟的“文章学”,逐渐让位于条贯系统的“文学史”。

以前,中文系教古代文学的教师通常是作家、诗人兼学者,诗人来教古代诗歌,小说家来教古代小说。1949年以后教古代文学的教师能够亲自操笔的越来越少,从没有吟过诗的人来教古代诗歌,小说的外行来教古代小说,这种师父带出来的徒弟就可想而知了。

当然,绝不是说文学史这种体式一无是处,它分章分节的写作形式也更适应现代大学的教学模式:课堂上教师容易控制时间和掌握进度,学生容易做笔记和梳理知识,也便于教师出题和学生考试。不过,近百年来学习“中国古代文学”逐渐成为学习“中国文学史”,主要还不是它在教学上的便利,而是它具有现代学术形态。较之传统文章流别一类著作,文学史似乎更加“科学”;较之传统的诗话文话,文学史显得更加“系统”。在课堂上中国文学史取代中国古代文学,这一文学教育上的现代化,伴随着中国学术的现代转型。

学生要从纸面的文字体味纸背的诗情,要从诗歌的音韵走进诗人的心境,所以学习古代文学离不开理性的分析,更离不开情感的浸润。古代历史事件只有冷冰冰的时间地点,古代文学却饱含着喜怒哀乐的情感体温。学习古代文学就是与古人进行情感交流,古代文学的常识需要记忆,古代文学作品则需要体验,只有情感和审美体验才能“激活”古代文学作品。

如今,教古代文学的教师自己既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成天被论文级别、课题经费折磨得心烦意躁,也没有写作古文旧诗的能力,更没有写这些东西的心境。大学中文系很多教古代文学的教师一辈子没有写过文言文和旧体诗,甚至一辈子没有写过一幅对联。几千年来,我们古代诗人作家积累的艺术经验、探索的艺术技巧,很快将在我们这一代及身而绝。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自己习作过古文旧诗,对古代文学的精妙更能体贴入微。不管将来从事教学还是研究,不管是从事创作还是只希望接受熏陶,学生都必须深知古代诗艺与文法,必须领略古代文学的精微妙处,而时下以文学史为中心的教学模式,使学生对古代文学仅只猎得皮毛。

目前全国古代文学学界看重文学史的编写,尤其很看重古代文学史的主编,编写时能够邀到什么样的编者,编成后文学史能发行到哪些学校,往往是主编在学界地位及号召力的体现。

教材主编者借此得以凸显自己在主流学界的泰斗地位,被邀参编者或因主编对其成就的认可,或因主编对其人的接纳,因而主编者和参编者的积极性都很高。

中国文学史教材多而且滥也与经济利益的驱动有关,现在全国有统编教材,很多大学还有自编教材,少数教材的编写美其名曰是学科建设,其实是在分教材这块蛋糕,也是在为评职称积累“科研成果”,大学扩招后很多中文系每届招生几百人,教材编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官方鼓励,学者热情,经济效益,三者形成了编写中国文学史的强大合力,也成为以中国文学史为经的教学动因。谁都明白,编注一本有特色的作品选,“选”既需要学术眼光,“注”更需要学术功力。

课堂下编写文学史可以名利双收,选注作品选则吃力不讨好;课堂上讲文学史可以尽情挥洒,给学生以渊博、恢宏、新颖的良好印象,讲作品选则受文本限制不得随意发挥,没有自己独到的体验和深厚的功底,只能老生常谈,所以讲文学史容易出彩叫座,而讲作品选很难藏拙取巧。

现在学生对古代文学“读不进去”,其根源在于教师“讲不进去”。我们四五十岁这代大学教师,大学时古代文学课堂上听到的不外乎是“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意境优美”“情景交融”“结构紧凑”一类陈词滥调,更年轻一代教师在大学课堂上听到的另加上了一些花哨名词,如“精神分析”“结构主义”“后现代”“新批评”“叙事学”。

自己常常扪心自问:我懂得陶渊明、李白、杜甫的“伟大”吗?一个连平仄都弄不明白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又如何欣赏涪翁诗深折透辟的笔致和拗峭奇险的韵味呢?我们要重拾中国古代的诗学和文章学,以古代的诗学分析古代诗歌,以古代文章学分析古代的文章,将汉人的还给汉人,将唐人的还给唐人,只有这样,我们学生对古人的生命体验和文学技巧,才会有深心体贴和细腻感受。系统学习西方的文论和美学,然后在与西方的比较中认识古代文学独特的艺术价值。如果只用单一理论体系和范畴,分析我国古代所有文学作品,那就像用同一把钥匙开所有锁一样愚蠢,这会使我们既不能了解西方文学,更不能读懂我们的古代文学。

古代文学教学上以中国文学史为中心,将古代文学变成了特殊的“史学”。当务之急是要从“以文学史为经”变为“以文学作品为本”,在课堂上重新回归文学本位,从当今大学生的实际水平出发,中文系古代文学教学应该倒转现行的课程设计:不再把古代文学作品作为“文学史参考资料”,而应让“中国文学史”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的“辅助教材”。要想真正让下一代深得古代文学精髓,在选择古代文学作品时,同时兼顾古人和今人的审美标准,尽可能选各个朝代、各种文体的代表作,选讲那些至今仍有旺盛艺术生命力的作品;在讲析古代文学作家作品时,开始最好暂时“悬置”西方文学理论范畴,用古代诗学和文章学来分析古代诗文。不仅应当重开“历代作品选讲”,而且应该重开“古诗文习作”。这样,中国古代文学才不是一种死的“遗产”,而是一种仍然活在当下的文学;下一代或许能承续中华几千年的文脉,能将古代文学融入当代文学和文化的建构之中。


点评

这些论文写得还是很有独到见地的,作为学术论文来读既不让人感到艰涩难懂,也能让人有所收获。但让我感到非常不爽的一点是,中文系的这些论文实在是太咬文嚼字了,很多没有必要去做的研究调查,却花费了大量人力和精力,实在是荒废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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