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有些李白研究者不能理解李白诗中情感的急遽变化,清代不少评论家仅从章法技巧上解释李白的诗情,如“破空而来”“起句发兴无端”“陡转陡接”“不可端倪”“横空而起”等。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说得更详细因而也更神秘:“太白当希其发想超旷,落笔天纵,章法承接,变化无端,不可以寻常胸臆摸测。如列子御风而行。
这些评论虽然很形象,可读来总有隔靴搔痒之感,更要命的是,论者越解释越玄乎,读者越读就越糊涂。李白是一位精力弥满才情奔涌的诗人,“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苦差事是他所不乐和不屑的,“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才是他的创作方式,情来挥毫兴尽搁笔,前人说“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文字就是他情感奔流的轨迹。他的诗中常常有一些宏大的意象冲撞着另一些同样宏大的意象,一种猛烈的激情冲击着另一种同样猛烈的激情,一种强烈的意念排斥着另一种同样强烈的意念,他时而淹没在愤怒的大海,时而被逼上绝望的悬崖,时而又登上风光旖旎的峰巅,这不是起承转合的章法所能解释的。李白许多诗歌的情感变化看似“起落无端”,在这种情感的起落之间找不到因果联系,见到的只是不同情感的冲突对抗,然而对抗不仅是一种联系,而且是一种更为深刻的联系。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一会儿是“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苦闷和迷惘,是“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困境与绝望,一会儿又是“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的追求与希冀,刚露出一线前程光明的希望,马上又堕入了“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的怒吼与彷徨,最后又从迷茫彷徨中陡然振起,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高唱入云结束全诗。由于这种相互对抗的情绪所形成的张力、所造成的紧张骚动的诗情,使李白的诗情酷似大海那拍岸的惊涛。
在盛唐诗人中,李白没有孟浩然的那份清澈恬淡,没有王维的那份和谐优雅,也缺乏杜甫的那种博大深沉,他常常漫无节制恣意幻想,盲目希求,鲁莽灭裂,粗野狂暴,甚至连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从不知道讲究平衡,更不求温文尔雅。然而只有他才是盛唐气象的典型代表,这并不是因为李白有什么布衣的自豪感,或仅仅充满了某种“青春奋发的情感”——像林庚先生所分析的那样,或表现了“怀才不遇和人生若梦”的主题——像裴斐先生所阐述的那样,而是由于他同时汇聚了涌动在当时民族情感中的两股激流:向往建功立业和渴望精神自由。这两股时代的激流内化于他一身的时候,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就形成了他所特有的那种悖论式的人生追求,这种追求造成了他情感的左冲右突相互抵撞,并因此形成强大的情感张力。我们在他诗中难以领略到雍容典雅的韵致、从容优雅的神情,但随时都能见到排山倒海的情感巨潮,更随处都能体验到他那山呼海啸般的汹涌力量。
理性与激情的交融——论闻一多的学术个性
朱自清先生称闻一多“学者中藏着诗人”,一语道出了他理性与激情交融这一学术个性的特点。这一特点首先表现在他阐释诗歌的目的中——既求真也求美。
“用‘诗’的眼光读诗”,首先要求诗歌研究者不仅必须具有冷静的理性判断,还必须具备诗人的眼光,必须对诗具有细腻的感受能力,这样才能分辨各种诗歌风格上的细微差异;诗歌研究者不仅要有高度的理论修养,而且自身还必须具有“诗意”,这样才能与古代诗人“相遇”和交流。
从“中国诗的现代化”到“现代诗的中国化”——余光中对中国现代诗的理论构想
五四时期是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的一个转捩点,抒情话语由文言变为白话,诗歌由古典独霸诗坛变为新诗独领风骚。新文学运动的倡导者和新诗《尝试集》的作者胡适,在《谈新诗》一文中自得而又自信地声称:“形式上的束缚,使精神不能自由发展,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表现。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因此,中国近年的新诗运动可算得是一种‘诗体的大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