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鲍照诗文“百首等情”当然有失夸张,他也曾邀同僚“遁迹俱浮海,采药共还山。夜听横石波,朝望宿岩烟”(《和王丞》),但这些诗句和杜甫“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一样,只是自己兴之所至的一念之想。
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仇。追兵一旦至,负剑远行游。去乡三十载,复得还旧丘。升高临四关,表里望皇州。九衢平若水,双阙似云浮。扶宫罗将相,夹道列王侯。日中市朝满,车马若川流。击钟陈鼎食,方驾自相求。今我独何为,坎怀百忧!
王夫之说此诗“满篇讥诃,一痕不露”。细玩全诗,是以他人之显达肆志反衬自己的坎不遇,“升高临四关,表里望皇州”数句向往羡慕之情多于讥诃讽刺之意,“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二句可尽一篇之旨。
他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体会到,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人世谁都在孜孜以求,“君子”求名,“细人”求利,谁都在人生的战场上为此拼搏奔波,恰如“长河”的激流,无论清浊都奔流不息。树令名、建功业、享富贵成了他生命的强大动力,不管有多少委屈,不管有多少艰辛,不管有多少愤懑,也不管能否达到目的,他都会在这条路上百折不挠地走到底。因为他害怕“沉没而不闻”,害怕寂寞贫贱。
无须责难鲍照没有左思那种“藐视高门”的“豪迈气概”,也不用简单地指责“鲍照的愤慨只局限于个人的名利”。左、鲍二人的人生抉择、官场行为以及最后的人生结局,都是由他们的人生意识和价值目标决定的,而人生意识的形成、价值目标的确定,又与各人生存境遇的状况和社会思潮的影响息息相关。
左思《咏史八首》中猛烈抨击门阀制度,“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在晋朝似乎是空谷传响,在左思之前难以听到,到左思之后也不可闻。左思这位振臂高呼的英雄长期应者寥寥,一直到鲍照才应和了他的怒吼。
声讨门阀制度,并非左思一个人的呼声,而是西晋时期许多寒士的众声怒吼。诚如唐长孺所指出的那样:“西晋时期反对中正制的如是之多,一方面表示世族业已控制了选举,而司马氏的政权既以世族为中心,自不能废除此制度或阻止这一个趋势,另一方面也说明这种制度事实上已为门阀所利用以巩固其既得利益,但在理论上还没有获得根据。东晋以后门阀的形式已经形成,士庶以血缘区别的理论业已建立,这种反对议论就不见了。”两晋不少寒士对门阀制度仍不以为然,渡江后无论士庶都已视门阀制度为理所当然,东晋人将九品中正制当作“缙绅之清律,人伦之明镜”,对“公门有公,卿门有卿”这种不合理的社会现实,不只听不到诗人们的公开抗议,恐怕连暗地里的腹诽也没有了。
左思对门阀制度的声讨喊出了西晋寒士的心声,而“高步追许由”的人生抉择又是魏晋士风的折射。总之,左思是时代精神的产儿,同时又是时代精神的代表。
鲍照生活的时代,士庶地位的沉浮变化诡异而矛盾,士庶之隔表面上似乎越来越森严,而实际上又有“大量的寒人挤入仕途,以至士庶不分”;表面上世族地位越来越清显高贵,而事实上军国要务又逐渐控制在寒人手中。
至于鲍照没有左思“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的气概,如果我们了解一下他的生存境遇以及当时的社会思潮,就会对他有一种“理解之同情”。元嘉以后清谈虽然仍在延续,但玄学已经失去了理论活力,在诗歌创作中出现了“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的现象。统治者虽然大兴儒学,但儒学又还没有取得独尊的地位,不可能成为士人安身立命的行为准则。
盛唐诸公与鲍照的人生志向何其相似!李白等人不只是在诗艺诗风上深受鲍照的影响,就是人生意气也息息相通。可以说,鲍照是盛唐许多诗人们精神上的“兄长”,他深刻地反映了庶族士人想成为命运的主人和社会的主宰这一历史要求。
左思和鲍照深刻地把握了各自时代的本质,因而,从他们不同的人生境遇、人生意识和人生抉择中,我们可以看出由晋至宋两朝寒士精神的发展历程,也可以从他们身上看到历史未来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