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碉楼》
到了写遗嘱的时候;
我挑选挺拔的人们:
他们逆溪流上溯
到泉源,黎明时分
在滴水岩边垂钓
抛钩;我宣布他们
将继承我的骄傲,
不缚于“事业”或“国家”,
不缚于受唾辱的奴隶
或者施唾辱的暴君,
那样的人民的骄傲;
柏克和格拉坦的人民,
他们给予,虽率性拒绝——
骄傲,像清晨的霞光
把无畏的光芒放射,
或像传说的号角响,
或像骤雨的雄豪,
当所有河流干涸时,
或像那时刻的骄傲,
当天鹅必须凝视
一道正消逝的余晖,
沿晶亮溪流的悠长
末段漂浮出海,
在那里临终唱歌时。
我宣布我的信仰:
我嘲笑柏罗丁的哲思,
公然对柏拉图叫嚷:
在人类组合起整体,
用苦难的灵魂造作
各种各样的零件,
对,日、月、星,一切,
给这再加上一款,
即死后,我们站起,
做梦,如此造出来
超月乐园之时,
死生才开始存在。
与博学的意大利文物
和骄傲的古希腊刻石,
与诗人的想象产物
及其对爱情的记忆,
对女人话语的记忆:
人类用来制造
镜子似的超人类
梦境的所有材料,
我已经准备讲和。
我把信仰和骄傲
都留给攀登山崖
挺拔的年轻同胞,
以便在喷薄的曙光下
他们好投下钓钩;
现在要整理灵魂——
强迫它去一所博学
学校研习学问,
直到肉体的坏灭,
血液的逐渐枯干,
狂躁的精神失常
或迟钝的老朽衰年,
或什么更坏的情况——
朋友之死,或是
每一个令人气短的
明媚眼神之死——
看起来不过像地平线
隐没后天上的云霓;
或渐渐深浓的荫影间
一只鸟困倦的鸣啼。
《内战期间的沉思》
若我的后裔因灵魂堕落,
因无聊消遣把光阴虚耗,
因沉湎于嬉戏,或与蠢货
结婚而丧失花朵,怎么好?
愿这费力而粗陋的楼阁
变成无顶的废墟,让夜枭
在破裂的石缝之中造窝,
朝寂寞天空啼她的寂寞。
一、祖传的宅第
在一位富人开花的草地中间,
在他植树的山丘的飒飒声里,
必生意盎然,没有野心的痛感;
生命的雨水降落,到盆地满溢;
山越是高峻,雨水就下得越欢,
好像要随心所欲地选择形体,
而决不听从别人的摆布,降级
俯就一个机械或奴性的形体。
只不过是梦,只不过是梦!但假如
荷马未发现超乎梦幻的真确——
生命的自娱之中迸发出丰足
晶莹的喷泉——他就不会唱;虽说
现在从那些富有的溪流暗处
而非一股清泉中甩出的一个
美妙的空贝壳俨然成了荫覆
富有者世袭荣耀的象征之物。
某个暴烈而痛苦、有权势之人
召来建筑师、艺术家,他们可以,
痛苦而暴烈之人,用石头筑成
人人都日思夜想渴求的甜蜜,
那里谁也不曾体味过的温文;
可主人入葬后,老鼠便可嬉戏;
也许那宅中曾孙——虽拥有全部
青铜和大理石——不过是只老鼠。
假如有孔雀以纤巧脚爪漫步
在其中古老台地的座座花园,
或是一尊陶瓮上的朱诺展露
在冷漠园林众神面前的风范;
假如平坦的草坪和铺石甬路——
在其中穿着拖鞋的“沉思”发现
安逸,“童年”为感官找到了快乐——
以我们的暴烈夺去伟大如何?
假如饰有纹章的门扉的光荣,
更加高贵的时代设计的厅堂,
在宽敞内室和排排陈列我们
祖先的著名肖像的长长走廊
磨光的地板之上的往来走动;
假如人类的精英认为最应当
夸赞或祝福的那些事物不过
以我们的痛苦夺去伟大如何?
二、我的住宅
一座古桥,一座更古的塔,
一座还有院墙围护的农屋,
一亩多石的平地——
在那里象征的玫瑰可以开花,
无数的老荆棘,芜杂的老榆树,
落雨的声音或是
八面吹来的风声;
踩着高跷的水鸡
再次渡过溪流时
被一群母牛泼喇喇溅水声所惊。
一架旋梯,一间有石拱顶的卧室,
一个炉膛开敞的玄武石壁炉,
一支蜡烛和稿纸,
《沉思者》中的柏拉图主义者曾在
某个类似房间里辛劳,勾画出
魔鬼般狂热竟是
如何想象一切。
来自市场和集镇
连夜赶路的人们
看见过他那夜半的烛光闪烁。
两个人找到了这里。一个军曹
捡了二十匹马,在这动乱的地方
过起了他的生活;
久历战事和突然的夜间警报,
他的渐少的马匹和他自己好像
失忆和被遗忘的海难者;
而我,愿在我身后,
我肉体的继嗣会找出
合适的对立象征物,
可以使一个孤独的心灵欢愉。
三、我的桌子
两个沉重支架,一张板,
佐藤的礼物,不变的剑,
躺在纸笔一侧,
以便可以儆戒
我的日子免于虚抛。
一幅织锦和服衣料
包裹着木制剑鞘。
乔叟尚未呱呱叫,
剑已铸就。在佐藤之家,
像一弯新月,月样光华,
一躺就是五百年。
可假如无变化出现,
就没有月亮;惟有痛的心
才会构想出不变的艺术品。
我们的博学者提议:
在剑铸就的时和地,
一种奇妙的技艺成就,
在绘画或制陶行业里头,
父子代代相传,
历经好几百年,
像这剑一样不曾变更。
因灵魂的美最受爱敬,
人们及事业都采用
灵魂那不变的形容;
因为最为富有的继承者
知道喜爱低级艺术者
无法通过天国门;
他拥有一颗痛的心,
具有令人醒悟的才智,
尽管举国都在谈论丝衣
和高贵步态;似乎
朱诺的孔雀啼叫了。
四、我的后裔
既从我古老的祖先继承
健旺的精神,我须抱梦想,
在身后留下精神也同等
健旺的一女一男,但好像
生命极少在风中洒芳馨,
极少能给晨曦增添荣光,
而只有残瓣在园地散落,
然后只剩下寻常的绿色。
若我的后裔因灵魂堕落,
因无聊消遣把光阴虚耗,
因沉湎于嬉戏,或与蠢货
结婚而丧失花朵,怎么好?
愿这费力而粗陋的楼阁
变成无顶的废墟,让夜枭
在破裂的石缝之中造窝,
朝寂寞天空啼她的寂寞。
塑造我们成形的原动天
使夜枭已开始盘旋遨游;
而我呢,自以为功德圆满,
眼看爱情和友谊已足够,
为老友善邻选择这房产,
为少女之爱而加以装修,
知道无论是兴盛或衰败,
石头留作她们和我的碑。
五、我门前的道路
一个乐呵呵的民兵战士,
一个福斯塔夫式的壮汉,
来大讲关于内战的趣事,
就好像死在枪口下乃是
天下最好看的戏剧表演。
一位黝黑的中尉和部下,
一半儿穿着国军的制服,
站在我的门前;我咒骂
恶劣的天气,雹雨交加,
一棵被暴风吹断的梨树。
我数那些羽绒的煤烟球
在溪水之上跟着母水鸡,
以平息思绪之中的羡妒;
然后转向我的屋,陷入
一场梦境的冰天雪地里。
六、我窗边的燕雀巢
蜜蜂在松动的石壁缝中
筑居营巢,而就在那里,
母鸟常衔去蠕虫和飞虫。
我的墙壁松动了;蜜蜂,
来,筑居在燕雀的空房里。
我们被关起来,不能肯定
门锁何时会打开;在某地,
一个人被杀,一所房遭焚,
但没有事实可以说得清:
来,筑居在燕雀的空房里。
石头或木头垒起的障碍;
内战已经过大约十四日;
昨夜里他们用推车运载
血泊中年轻士兵的遗骸:
来,筑居在燕雀的空房里。
我们用幻想曾喂养心灵,
心灵变野蛮,皆因这伙食;
我们的敌意比爱意之中
有更多的实质;呵,蜜蜂,
来,筑居在燕雀的空房里。
七、我看见仇恨、内心充实及未来空虚的幻影
我登上碉楼之顶,凭倚破裂的石头;
一团风吹雪似的薄雾正掠过一切,
一片月光之下,山谷、河流、榆树;
月亮不像自己,倒像是不可改变者,
一柄来自东方的铮亮宝剑。一阵风
挟着那些朦胧的白雾的残片扫过。
阵阵狂热迷惑着,梦想搅乱着心境;
熟悉的魔怪形象游向心灵的眼窝。
“向杀人凶手讨还血债,”呐喊声高耸,
“为雅克·莫雷报仇。”身裹白布或白纱,
为愤怒所驱使、折磨、吃不饱愤怒的群众——
群众攻击群众,咬啮着手臂或脸颊——
扑向虚无,手臂和手指大大地伸展,
为了拥抱虚无;而我,心智因那些
无理性的骚乱而迷失,几乎也要高喊
为雅克·莫雷报仇,让凶手以血还血。
她们的腿脚修长而纤巧,眼睛碧蓝,
一匹匹神奇的独角兽背上驮着贵妇。
贵妇闭着沉思的双眼。没什么预言——
即便被回想记起,出自巴比伦历书——
曾使贵妇合眼,她们的头脑不过是
一个水潭,其中渴望也溺死于过度;
当内心充满它们自身的甜蜜,肉体
充满自身的美丽时,只有平静能长驻。
云般素白的独角兽、海样碧蓝的眼波、
颤动的半阖眼帘、白云或白纱的破碎,
或因愤怒而发亮的眼睛、变瘦的臂膊,
请让位给一个冷漠超然的群体,让位给
铜铸的鹰隼。没有自我娱乐的幻想,
没有对来者的仇恨,没有对逝者的惋惜,
只有利爪的紧攫、目光的得意扬扬、
无数铿锵作响扑灭了月光的羽翼。
我转身返回关上屋门,在楼梯上诧异:
多少回我本来可以在别人全都能懂
或共有的某种事物中证明我的价值;
可是啊!奢望的心,假如如此证明
招致了一群朋友、一个安逸的良知,
那只会令我们更加憔悴。抽象的乐趣,
半懂不懂的魔幻形象所蕴涵的智慧,
令渐老之人满足,如从前令少年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