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肖邦
肖邦被人们各取所需,肢解,分离……像一副扑克牌,任意洗牌后,你可以取出一张红桃三说这就是肖邦,你也可以取出一张梅花A说这才是肖邦。人,尤其是敏感的艺术家,其实不只是镍币的两面。他要复杂得多。他作品的内涵比其本人要复杂曲折得多。音乐,推而广之艺术,正因为如此才有魅力,是不可解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此,我不大相信后人做的任何传记,因为不可能没有揣测、臆想而偏离客观的真实。任何人的内心深处都会有一座埋藏自己秘密的坟墓,是到死也不会对别人讲的。要了解或走近一位艺术家,只有面向他的作品。
肖邦既有甜美的升C小调圆舞曲,宁静的降B小调夜曲,又有慷慨激昂的A大调“军队”波兰舞曲和雄浑豪壮的降A大调“英雄”。肖邦的主要色彩是什么?革命?激昂?缠绵?温柔?忧郁如水?优美似梦?在我看来,肖邦主要是以他的优美之中略带一种沉思、伤感和梦幻色彩,而使他的音乐走进我们的心中。
他的优美不是绚烂至极的云锦,更不是甜甜蜜蜜的无穷无尽的耳边絮语;他不是华托式的豪华的美,也不是瓦格纳气势磅礴的美,他是一种薄雾笼罩或晨曦初露的田园的美,是一种月光融融或细雨淅沥的夜色的美。
他的沉思,并不深刻,这倒不仅因为他只爱读伏尔泰,不大读别的著作。这是他的天性。他命中注定不是那种高歌击筑、碧血蓝天、风萧萧兮易水寒式的勇士,他做不出拜伦高扬起战旗冲锋在刀光剑影之中的举动。他只能用他自己的方式,他说过:在这样的战斗中,我能做的是当一名鼓手。他也缺乏贝多芬对于命运刻骨铭心的思考。
他的伤感和梦幻是交织在一起的。在这里,有些作品,他是把对祖国和爱人的情感融合在他的旋律中的。但有许多作品,他独对的是他的爱人,是他自己的喃喃自语。他并不过多宣泄自己个人的痛苦,而只把它化为一种略带伤感的苦橄榄,轻轻地品味,缓缓地飘曳,幽幽地蔓延。而且,他把它融化进自己的梦幻之中,使那梦幻不那么轻飘,像在一片种满苦艾的草地中,撒上星星点点的蓝色的勿忘我、紫色的鼠尾草,和金色的矢车菊的小花。
这话说得极有趣。或许人的名字真带有某种性格的色彩和宿命的影子。无论怎么说,丰先生这话让人听起来新奇而有同感,是颇值得回味的。
前者的单纯明朗的诗意,幽静如同清澈泉水般的思绪,仿佛在月白风清之夜听到夜莺优美如歌的声响;后者的激动犹如潮水翻涌的冥想,孤寂宛若落叶萧萧的凝思,让人觉得在春雨绵绵的深夜看到未归巢的燕子飞落在枝头,摇碎树叶上晶莹的雨珠,滚落下一串串清冽的簌簌琶音。
甚至能听到万籁俱寂之中从深邃而高邈的寺院里传来肃穆、悠扬的圣乐,在天籁之际、在夜色深处,空旷而神秘地回荡,一片冰心在玉壶般,让人沉浸在玉洁冰清、云淡风轻的境界里,整个身心都被过滤得澄静透明。
肖邦的夜曲,给人的就是这样的恬静,即使有短暂的不安和骚动,也只是一瞬间的闪现,然后马上又归于星月交辉、夜月交融的柔美之中。他总是将自己忧悒的沉思、抑郁的悲哀、踯躅的徘徊、深刻的怀念……一一融化进他柔情而明朗的旋律之中。即使是如火的情感,也被他处理得温柔蕴藉,深藏在他那独特的一碧万顷的湖水之中。即使是暴风骤雨,也被他一柄小伞统统收敛起来,滴出一串串雨珠项链的童话。如果说那真是一种境界,便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果说那真是一幅画,便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在市声喧嚣时,不易听肖邦;在欲念躁动时,也不易听肖邦。因此,在商业街的高音喇叭里,在精品屋的舒缓音乐里,甚至在灯光柔媚的咖啡厅里,都不会听到肖邦。肖邦,只适合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时听,尤其是听肖邦的夜曲。肖邦的夜曲和肖邦本人一样幽婉动人。肖邦的夜曲其实就是他的内心独白,就是他一页页的日记。肖邦的夜曲是一张温柔的网,打捞上来明静的夜色,也打捞上来逝去的岁月,和自己快要磨成老茧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