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拉姆斯笔记
勃拉姆斯是个内向的人,他一生深居简出,他厌恶社交,沉默寡言。他的音乐也不是那种热情洋溢,愿意宣泄自己情感的作品。他给人的感觉是深沉,是蕴藉,是秋高气爽的蓝天,是烟波浩渺的湖水。他的作品,内敛而自省,古典而深沉,是那种哥特教堂寂静地立在夕阳映照下,不是那种浑身玻璃墙的新派建筑辉映着霓虹灯闪烁。因此,不宜演奏得速度过快,不宜演奏得热情澎湃。
情到深处,往往语言是多余的,也是苍白无力的。心心相通,有时是最简单质朴的,无须缤纷的语言如盛开的花朵去夺人眼目,那一般只适合在舞台上的抒情,在生活中是用不着的。
在克拉拉的墓地前,勃拉姆斯独自一人为克拉拉拉了一支小提琴曲。那是一种什么情景?天苍苍,地茫茫,猎猎风吹,悠悠琴响,只有勃拉姆斯一人和克拉拉默默相对,那琴声难道不是他内心的倾诉?石头深埋在海底,可以化为美丽的珊瑚;树木深埋在地底,可以化为能够燃烧的煤;时光深埋在岁月里,可以化为沉甸甸的历史。感情埋藏在心底呢?化作的乐曲是一种什么样子?如今,还会有勃拉姆斯那样把一份感情深藏43年自我折磨而心系一处、至死不渝的爱情吗?如果不是一个童话,就一定是傻帽儿到底的痴呆。
那种古典情怀,如今已成为一道过时陈旧的风景被尘埋网封。音乐,更是将爱绑在歌词的战车上,扯旗放炮地唱响在街头巷尾,勃拉姆斯那支小提琴曲当然难找了。
哪里会想到自己竟然用这支曲子来迎接克拉拉的出场呢。这支曲子尾声部分所展示的那种深秋景色一样明净而温柔的旋律,又是多么适合当时他第一眼望到克拉拉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感觉和心情!这是勃拉姆斯独有的旋律,是他一生音乐和做人的基本底色。
歌德的少年维特就是用手枪对准自己的头自杀的。在这部作品中,他倾吐出自己对克拉拉少年维特式的爱和痛苦。开头的四部钢琴的齐奏,还是后来出现的钢琴此起彼伏、错落有致的音响,一直到最后才渐渐平和的弦乐的吟唱,还有那一段小提琴如怨如诉的独奏,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急促的,强烈的,是勃拉姆斯少有的,倾吐出他心底无法化解的对爱的渴望和爱带给他的痛苦。这首四重奏是勃拉姆斯心电图上难得清晰显示出来的起伏的谱线。勃拉姆斯颤颤巍巍地拿出了《四首最严肃的歌》手稿,任五月的风吹乱他花白的鬓发,独自怆然而泣下。克拉拉再也听不到他的音乐了,这是他专门为克拉拉的生日而作的音乐呀!罗曼·罗兰说过:“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心爱人的坟墓,那是生命的狂流冲不掉的。”他始终让表面上和克拉拉呈现的是友情,而把爱情如折叠伞一样折叠起来,珍藏在心的深处,让它悄悄地洒着湿润的雨滴,温暖着自己的心房。
他曾多次给克拉拉写过情书,那情书据说热情洋溢,发自肺腑,一定会如他的音乐一样动人而感人。但是,这样的情书,一封也没有发出去。内向的勃拉姆斯把这一切感情都克制住了,他自己给自己垒起一座高耸而坚固堤坝,他让曾经泛滥的感情的潮水滴水未露地都蓄在心中了。他的克制力实在够强的。这是一种纯粹柏拉图式的爱情,是超越物欲和情欲之上的精神的爱恋。这是只有具备古典意义上的爱情的人,才能做到的。克拉拉曾经拥有过一次精神和肉体融合为一的、完整的爱情,而勃拉姆斯却为了她,独守终身。更何况,在她最痛苦艰难的时候,是勃拉姆斯帮助了她,如风相拂,如水相拥,如影相随,搀扶着她渡过了她一生中的难关。如果克拉拉身上不具备高贵的品质,不是以一般女性难以具备的母性的温柔和爱抚,勃拉姆斯骚动的心不会那样持久地平静下来,将那激荡飞扬的瀑布化为一平如镜的湖水。两颗高尚的灵魂融合在一起,才奏出如此美好纯净的音乐。我们可能像永远也找不到他在克拉拉墓地前拉响的那首曲子一样,永远也找不到他写给克拉拉的情书了。我们常说梁祝或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令人荡气回肠,成为一种经典。其实,勃拉姆斯和克拉拉一点儿不比他们差,也许比他们更为动人,更让我们沉思。克拉拉在世的时候,勃拉姆斯把自己的每一份乐谱手稿,都寄给克拉拉。勃拉姆斯这样一往情深地说:“我最美好的旋律都来自克拉拉。”
很久,很久,我的眼前总是浮现这个画面:火车风驰电掣而去,却是南辕北辙;呼呼的风无情地吹着勃拉姆斯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胡须;他憔悴的脸上扑闪的不是眼泪而是焦急苍凉的夜色……
勃拉姆斯从一本画报中挑选了一首童谣编成歌曲送给阿加特和她的孩子。这就是那首勃拉姆斯非常有名的《摇篮曲》:
睡吧小宝贝,你甜蜜地睡吧,
睡在那绣着玫瑰花的被里;
睡吧小宝贝,你甜蜜地睡吧,
在梦中出现美丽的圣诞树……
让我们观赏相同的水脉涟漪和不同的沿岸风光。一个晚上,度过了一百多年的时光。
这部交响曲在勃拉姆斯在世时就红遍整个欧洲,迄今一直被认为是勃拉姆斯最经典的音乐。一开始低音弦乐如蜂群在欲雨的低空下嗡嗡盘桓,先声夺人。撕破云层,洒下一道道柔和的光;然后,大提琴和中提琴响起热情又有些忧郁的歌,让那一道道的光既明亮又扑朔不定,真的是一唱三叠,有着那样层次分明的起伏,如同扯着一袭华丽的丝绸在风中在光中翩翩舞动,抖动得绸面上光斑闪烁,变幻迷离,绽开着缤纷层叠的花朵。
第三乐章,被公认为勃拉姆斯天才般的独创。这一接近回旋曲的乐章,妩媚得如同勃拉姆斯的恋人克拉拉一样丰满迷人,它那来自民间舞曲的悠扬旋律,让人想起阳光下轻快的舞蹈,双簧管在大提琴弹拨下的忧伤,宛若月光下迷离的疏影婆娑,撩起的木管和单簧管在弦乐的烘托下如夜色中的雾霭一样轻轻地荡漾。
对充斥乐坛的对贝多芬时代毫无表情和生气的拙劣模仿而言,他的作品更是拉开了天壤之别的距离。克制感情,尤其克制抒情性和戏剧性,却又不屑于感情单一和世俗;期待交响乐的新思维,不满足于单摆浮搁的既定格式。
勃拉姆斯更多内省,而不是贝多芬澎湃式的激流勇进,和他的后来者、激进的马勒,也拉开了明显的距离。因此,勃拉姆斯的交响曲很出名,但也很难演绎,他不如贝多芬和马勒那样可以在瞬间激荡得水花四溢,也不如柴可夫斯基那样缠绵得泪水涟涟。难就难在他的那种内省和古典精神的把握。所以,演奏勃拉姆斯交响曲,没有演奏贝多芬和马勒的那样热门,那样讨喜。
久经沧海的马泽尔,像个老顽童,将一部情感丰富的音乐,处理得过于云淡风轻,特别是缺少了勃拉姆斯深埋内心的感情涌动。
这两支曲子倒更能彰显芝加哥乐团的本色和马泽尔本人的那么一点难得的幽默。看他一手挥舞着指挥棒,一手扶着指挥台的栏杆,总觉得像看一幅丰子恺先生画的那种水墨人物画,带动得勃拉姆斯也如此一钩弯月,疏枝横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