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我的音乐笔记》肖复兴(二)

土地和音乐

威尔第一直被许多人包括他的妻子称作“熊”“乡下佬”“野蛮人”。他也一直把自己叫作农民,在填写职业栏的时候,他索性写道“庄稼人”。面孔严肃、冷酷,有一种暴躁、忧郁的神情,目光坚定,眉头紧皱,双颌咬紧。一个乡村贵族打扮的固执农民,显然并不讨人喜欢。还没有一个如他一样对乡村充满如此深厚感情、把自己完全农民化的人。他不是装出来的,或矫情平民化,而和那个贵族化的社会抗衡。

舒伯特这个音乐天使能安贫乐道,过着漂泊艺术家的生活。威尔第做不到,他不是音乐天使,他是弹唱诗人,是被音响、幻觉和自己迷住了的歌手。

轻蔑的叫声、口哨声、嘲笑声将歌手的声音淹没,演出几乎无法进行下去。他和城市有着天然的隔膜,有格格不入,乃至仇视的感觉。对于他,土地不仅是一方手帕,可以渗透失败的泪水,同时也是一只酒杯,可以盛满成功的酒浆。

现在他极愿意在故乡的田野上散步,故乡的田野让他拥有重逢故人的感情。他如观察五线谱一样仔细观察土地。

威尔第是个怪人,他的音乐是那样豁达、细致、温情,但生活中却是那样刻板,甚至粗暴。他在世的时间很长,但不是那种靠青春活力滋养着寿命的人。他的一生都是极其孤独的,倾诉这种孤独的对象,除了音乐,就是土地。他没有兴趣和别人和世界来往,他只愿意在这荒无人烟的乡村和土地亲近。回到家乡的谷地,去嗅一嗅春天的气息,去观察树木和灌木上的幼芽是怎样萌发出来的。一个从血液到心理到思维到情感都融入土地之中的农民。而能够真诚坦率地承认自己是一个农民,不愿意别人称赞自己更不愿意标榜自己是一个大师,这实在让人敬重。他总觉得自己又进入了可靠的、能够逃避整个人世和任何威胁的港湾。这是个安静的地方,在这儿他可以真正保持自己的本色。

天空是如此的辽阔,天上的云彩一直变幻到天地相接的地方。或者在晚饭后的黄昏时分,当他在别墅附近散步,白色的晕圈环绕着月亮,月亮放射出神秘的光芒。当孤寂的夜幕笼罩在银白色的田野和水面上,微风渐渐停息……。读这样的描写,我浮想联翩,想起遥远的威尔第走在归乡之道路上那种恬淡的心情;想起暮年的威尔第仰望星空吟咏诗句的情景。

走在平坦而坚硬的水泥道路上和华灯灿烂的灯光下,不会有那一马平川的景色,不会有田野飘来的清风和泥土的气息了。而躺在城市高楼林立的阳台上,更不会看得清有银白色光晕的月亮和花开般灿烂的星辰,自然更不会涌出美妙的诗句和音乐来了。

在这里,他和土地,和大自然相亲相近,来自田野的清风清香,来自雪峰的清新温馨,抚慰着他的身心,融化着他的灵魂,托浮着他的精神,摇曳着他的梦想。这是许多别的音乐家不曾有过的福分。

威尔第让我想起我国的王维、杜甫和白居易,他们和威尔第有着相似之处,对农村,对大自然有着肌肤相亲之情。只不过,威尔第没有王维那样超脱,没有白居易那样平易,没有杜甫那样“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焦虑而已。

威尔第临终之际留下遗嘱,将他的财产捐赠给养老院、医院、残疾人等慈善机构。他一样也是“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他甚至连忠实伺候自己多年并耐心忍受他发脾气的仆人也没有忘记掉。

“为的是不使城市的噪声惊扰这位伟大的老人”。只有充满浪漫色彩和艺术气质的意大利,才会想起这样金黄的麦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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