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我的音乐笔记》肖复兴(二)

那时民主与自由的气氛,浪漫主义的朝气,毕竟给了肖邦一个宽厚而开阔的天地。那毕竟是资本主义的新生期,给予了艺术一块肥沃的土壤。否则,那个时期出不了那么多群星璀璨的作家、画家和音乐家。雨果、海涅、巴尔扎克、密茨凯维奇、舒曼、门德尔松、李斯特……数不胜数。因此,肖邦和他的这些朋友相互的批评乃至攻击,我不认为是文人相轻。我也不认为是世界充满了太多的隔膜,而使得人们彼此难以相互理解。我只认为这是肖邦和他们各自性格最淋漓尽致、无遮无拦的体现。他们都凭着自己的天性和艺术追求,来评判着自己和自己的朋友以及面对的世界。他们不想巴结什么人,也不怕得罪什么人;他们不曾为获什么大奖而说些昧心的话,也不曾想为谋得一官半职而将艺术当成敲门砖;当然,他们更不会为了一餐饭局和几个红包而将自己的良心与良知一起切碎,卖一碗清水杂碎汤。如果缺少了真诚而爽快的批评,尽是肉麻的赞扬,艺术便是一锅糊糊没有了豆,也没有了值得珍视的东西。因此,他们不雇枪手、打手,更不雇吹鼓手。他们自己就是一面旗,即使不那么鲜红夺目,却一样迎风飘扬。

每一个女人,在他的生命中都留下并不很浅的痕迹。而且,他都留有乐曲给各位女子。研究肖邦和这四个女人的关系,的确不是猎奇,而是打开进入肖邦音乐世界的一把钥匙。

就是爱因时间和距离的拉长而渐渐疏远、稀释、淡忘。初恋,常常就是这样的一枚无花果。肖邦同样在劫难逃。虽然临分手时,他们信誓旦旦,肖邦甚至说即使我死了,骨灰也要撒在你的脚下……但事实上分别不久,他们便劳燕分飞,各栖新枝了。

这一次昙花一现的爱情,没有给肖邦太大的打击,相反却使他创作出他一生唯一的两首钢琴协奏曲。无论是E小调第一,还是F小调第二协奏曲,都是那么甜美迷人,流水清澈、珍珠晶莹的钢琴声,让你想到月下的情思、真挚的倾诉和朦胧的梦幻。它不含丝毫的杂质,纯净得那么透明,这是只有初恋才能涌现出来的心音。

肖邦和乔治·桑的爱,是一场马拉松式的爱,长达十年之久。该如何评价这一场姐弟恋呢?乔治·桑年长肖邦六岁,一开始就担当了“仁慈的大姐姐”的角色,爱的角色就发生了偏移,便命中注定这场爱可以爱得花团锦簇、如火如荼,却坚持不到底?还是因为乔治·桑的儿子从中作怪导致爱的破裂?或者真如人们说的那样乔治·桑是个多夫主义者,刺激了肖邦?抑或是因为他们两人性格反差太大,肖邦是女性的,而乔治·桑则是男性的,不说别的,就是抽烟,肖邦不抽,而乔治·桑不仅抽而且抽得极凶,就让两人越来越相互难以忍受?……爱情,从来都是一笔糊涂账,走路鞋子硌不硌脚,只有脚自己知道,别人的评判只是隔岸观火罢了。

人生不可重演,必然导致爱情的覆水难收。十年,人的一生没有几个十年好过,轻易地将十年筑起的爱打碎,这对于肖邦当然是致命的打击。

甜蜜得如同蜂蜜一样的爱情,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的,是人们的一种幻想,是艺术给人们带来的一个迷梦。

这里尽是美妙动听的乐曲,包括肖邦和乔治·桑在西班牙修道院的废墟中,在南国的青天碧海边,在温暖的晨钟暮鼓里,创作出的G小调夜曲、升F大调即兴曲、C小调波罗乃兹,以及在乔治·桑的庄园里创作出的有名的“雨滴”前奏曲。那两首乐曲给我们带来多少遐想,小狗滴溜溜围绕着他们,是何等欢欣畅快;细雨初歇,从房檐滴落的雨滴、钢琴声和等待心绪的交融,是何等沁人心脾…

他用自己全部的生命致力于他最热爱的钢琴音乐之中,心无旁骛,专一而专注,也是别的音乐家同他无法比拟的。

一个音乐家,在他的艺术走向成熟的时候,一般都想尝试一下交响乐和歌剧,就像一个作家在写了些短篇之后,都想染指长篇小说一样。在一般人的评价和意识里,辉煌的交响乐、歌剧和长篇小说,才是一个大师的标志,是艺术的里程碑。

他把生命全部寄托在钢琴之中,还是病魔缠身的身体不允许他创作大部头的作品,抑或是他的性格、他的天性只爱在幽幽暗室里为两三个知心好友演奏钢琴,而不喜欢交响乐和歌剧那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难道他本来就只是一条小溪,横竖只能在山里流淌,而难能流下山去,更遑论流向大海?据说,有许多好心人总问他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写交响乐和歌剧呢?”把他问烦了,他指着天花板反问:“先生,您为什么不飞呢?”人家只好说:“我不会飞……”他便不容人家说完,自己说道:“我也不会,既不会飞,也不会写交响乐和歌剧!”可爱的肖邦有时候也不可爱了。有时候我们的好心人太爱以自己的意愿改造他人,不仅仅是改造凡人,同时也改造名人和伟人。在众多舆论面前,在众多劝说面前,乃至在众多诱惑面前,他始终恪守自己的信条,绝不动摇。

单纯、纯朴,一直是肖邦艺术追求的信条。他自己说过:“纯朴发挥了它的全部魅力,它是艺术臻于最高境界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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